他十指紧攥,上前一步,涩然开口:“夫人……”
子丞相淡淡笑道:“你我已和离。”
谢元山表情立凝,局促站在道中,勉强笑笑,将要再张口,就听子丞相说:“你来有何事?若是为家中求情,那还是免开尊口罢。”
被言语刺中,他脸庞一下灰白。众仆面前,谢元山本不想失颜,可而今已顾不得许多,万般尬然,还是咬牙开口:“能不能请您施救一救我的家人?”
子丞相睨向他,上下打量了下,发笑:“你还真说出口了。”她笑容缓收,忽地变了脸色,当着众随从面,愠怒喝斥:“你竟还敢开口。若非你这愚蠢下作的毒夫,我家焉能与殿下生隙,以致殿下离京时不能信任我们,非要敏文去不可?!”
谢元山霎时变色:“什么!”
子丞相毫不留情,恨然说:“你害了我还不够,还害了敏文!”
他踉跄后退两步,脸惨白无状:“她把敏文带走了?”
子丞相一字也不想与他多讲,转身就要走,谢元山惨立须臾,突然跑来扑抓住她衣袖。子丞相立甩,他死不肯松,呼咚跪在地上:“丞相!”
他这一声叫得凄惨无比,令她也怔了下,一时没能甩开。谢元山抓着她袖摆,一张口,两行泪便流了下来:“我做了蠢事,害了您,害了孩子,纵然报应,也该报在我的身,您将我捆去送与太女,只要能换敏文回来,什么惩处我都领受,绝无半字怨言!可您不许我提姐姐,我实在……您不知道她在刑狱受怎样的折磨!我去看了一眼,几日都没能睡着……丞相,她好歹也曾是您的发小啊!请您想想过去的情谊,哪怕……”
他哽了下,痛声哭道:“哪怕看在我哥哥的面上,求您伸手相助,不要使她凄惨受辱……”
子丞相面色几度变幻,终究没能甩开他的手。站在道中,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涌来,眼前却浮现出几十年前的一幕幕。那时天很明亮,风清云秀,她还是个有些古板的姑娘,与朋友们每日往来在这座国都,所发愁的事,也不过是老师留的课业,和那个还没消气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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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昌州穆城。
府衙后堂内,柳合坐在椅上,面色阴沉地看向刘达意问:“殿下还在忐忑?”
自听闻上次夜袭失败,风恪便紧张兮兮,日夜难安,前两天听说风临率兵而来后,她更是显出焦灼之态,一个劲地向刘柳二人追问军况。刘达意容纵她,有这份耐心安抚解答,但旁人可就没有了。
听闻此问,刘达意微微蹙眉,刚要回话,外头便传来嘈杂声,不待屋内下属出去查看,风恪突然推门闯入,打扮华贵,面遮面纱,入屋便坐到二人身边,非要一同参议。
知其心绪焦灼,堂内刘达意缓言安抚她,旁边柳合却撇嘴道:“殿下,那天晚上虽是没成,但本就为试试那边的深浅,不碍大事。况且我派的不是咱们的人,遣去的都是那老夷王的兵,总有损伤也不伤咱们的元气,您心疼什么?这都问了多少日了。”
刘达意瞪她一眼,柳合收声,但仍坐在凳上。风恪面色不虞,道:“本王哪有心疼?旁人的家本,死她不死。本王乃你们的王君,来过问几句难道不应当?”
“应当,应当。”刘达意笑着拍她的肩,安抚坐下,一同议事。柳合笑笑,没说多久便站起身,抬手作揖晃了两下道:“过两日打算再安排一次夜袭,我去寻那老夷王商量商量。”说罢便走了。
刘达意面上不显分毫,如常唤下属入屋,向风恪继续禀事,然风恪的脸色越来越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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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城,东夷馆舍。
王居正堂内,东夷王正坐于主座,面色阴沉看向面前的长女。
东夷太女风尘仆仆,站在厅中,满面灰尘地看着东夷王,苦劝:“王上,回去吧!”
“畜生!难道你忘了惨死的将士了吗!”东夷王立时显怒。
“我没有忘!可我也记得我们此刻困苦的臣民!王上,母亲!您难道听不到吗?您的子民正在哀泣啊!”
“住口!”东夷王愤怒地喝止她,“余还用不着你来教训!回到国都去!”
“不,我要说!”东夷太女满面戚色道,“您为了洗刷旧日的耻辱,掏空了国库,掏空了百姓们的口袋,拿来献给外人。王城外多少逃役之民流离失所,田野中,多少农民饿死在春末。母亲,您真是为了洗刷国家的耻辱才来到这里吗?不!您是为了您自己的颜面!”
东夷王气涌上头,身形晃动,抓紧金拐,指着她道:“这样的话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喊出来,逆女,看来你不满余这个王上很久了!”
这个已经四十岁的太女站在厅堂中,目有惧色,但不躲不闪,紧紧攥住双手,向前迈了一步:“母亲,我的忠心天日可鉴,甚至我来到这里,正是出于我的忠心,出于女儿对母亲的关爱!真正爱重您的臣子,是绝不会放您一路错下去的。这场错误我们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请您收兵吧,勿重蹈五年前的悲剧!”
听及五字,东夷王勃然大怒:“你是讥讽这一切都是出自余的贪心?!”
她道:“母亲,我求您回头!”
东夷太女喊出这句话,内心泛起无尽的悲伤,她望着年迈的、已执近疯狂的母亲,攥紧双手,鼓起勇气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道:“母亲……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现在还来得及播种,我们把钱和人都省下来,回去投进农事,今年秋天至少……”
她话还未说完,眼睛突然睁大,只见面前东夷王骤然站起,一把拔出座旁侍从的剑,铮然指向她脸,怒喝道:“你休忘了,余不止你一个女儿!”
“太女!”臣子见状不妙,在门外仓皇呼喊,要冲进来,被侍卫拦在外。
东夷太女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东夷王怒道:“国家数万亡兵不能瞑目,你身为太女不思雪耻,反在此怨嗟呼退,你还配担当江山吗!你如果当真出于对余的关爱,就回到国都去!再有言退兵者,便拿她的头颅祭旗!”
东夷太女怔怔看她,身形摇晃地后退两步,喃喃唤道:“母亲……”
东夷王使劲把剑丢在地上,一旁侍从赶忙将太女拉了出去。人走后,诸随臣前来劝她息怒,东夷王阴沉望向太女离去的方向,道:“她羽翼已丰,眼里已没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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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下,东夷太女被随臣们搀扶着,踉跄回到住所,走至日头底下,不禁悲从心起,落下滚滚泪来。
她已为不惑之年,为储更四十余载,然此刻站在异国的府庭之下,她竟发自真心地生出迷茫,望着前方,不知该当何如?
“太女……”见她落泪,四周憔悴的属臣们也都心酸,有的跟着流泪,叹气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我们当真……”
东夷太女满脸淌泪,仿佛一瞬老了十岁,然而再张口时,却异常坚定:“不回。”
她睁眼看向天空:“此时此刻,不知还有多少人在街头乞讨,苦求一餐温饱,他们都是我的子民啊,子民正在受苦,我怎能无动于衷!我一定要阻止这场荒唐的战事!”
周围属臣都生出复杂的神情,但她们辛苦来到这里,不正是为这一点希冀么,听到此话,不由都有了丝希望,询问该如何。东夷太女道:“刘达意不是善类,那位缙王更是残暴无常,我听说她逃离华京时连亲生子女都抛下了,这样的人不可以谋大事!我们不能寄希望于她们。”
众人纷纷道:“那我们该如何?”
她抬起头,痛苦万状,但仍做下决定:“去找……那个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