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武皇与太女乘辇去栖梧宫的路上,皇子风依云跑来求见,满面泪痕,撩起衣袖,将臂上伤痕示与武皇,哭诉所受之苦。
武皇闻言动怒,立时命人唤来皇夫,一道往王修容处去。皇夫闻讯赶来,见皇子臂上伤痕,心痛如割,怕皇子再受伤害,回了武皇免皇子同行,将他先送往栖梧宫休息,并遣人传唤御医诊治。
待武皇三人一道赶往王修容宫殿处时,他正聆曲品茗。见到武皇等人突然到访,他也十分惊愕,还未问及来由,太女便下令搜殿。
不过二刻,侍从便于内殿中搜出许多长针,跪呈武皇。
王修容起初还狡辩说“几根针能说得什么?难道不许我钻研医术不成?”,然而风继毫不客气,直接将风依云拦驾之事说出,并痛斥其心肠狠毒、愚不可及。
王修容还欲再申辩,却见武皇毫无审查之意,直接坐在椅上看着他。他心知罪名已定,再无转圜之余地,又思及近日来母族所受种种,心中已无挣扎之意,索性跪在地上,摆出一副任人发落的姿态。
武皇沉着脸坐在椅上,用尽全力压下心中的怒火,挤出一个字:“说。”
王修容直着身子跪在地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直迎武皇的目光。
反而是一旁的宫女受不住这威压,手脚并用爬到前头,哭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这都是王修容逼奴婢们干的啊!他心情不好便拿小皇子发泄,动辄打骂,奴婢、奴婢虽看着惊心,可人轻言微,不敢相劝啊!”
“多久?”
“自奴婢入宫,也有两三年了……”
“毒夫!”武皇指着王修容怒骂,“他一个幼子,你竟下此毒手,枉他唤你一声叔叔,当真是狠毒至极,猪狗不如!”
“猪狗不如?您是在说臣侍吗?”王修容忽然一笑,问道。
武皇道:“除了你,这殿中还有何人当得起这四个字?”
王修容满目悲伤,苦笑着低下了头。
皇夫沉着脸看着他,冷声道:“陛下将孩子记入你名下,便是你的孩子,你为何如此待他?”
王修容嗤笑一声:“记入我名下,就是我的孩子了?呵呵……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浑身上下哪一处,同我有关?”
武皇冷漠地看着眼前人,说:“朕待着实你不薄,赐了你一个孩子,可你却不知珍惜,反而对稚童下此狠手,实叫朕恶心。是朕识人不明,以为你会真心待这个孩子,哪想你是这样的货色。”
“赐了我一个孩子?”王修容冷笑一声,满脸悲戚,声音浸满了哀怨,“您赐我的是别人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他连一个头发丝都不是出自于我。既然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疼他爱他?我难道有病么!”
他越说越悲伤,眼里不觉间噙泪:“陛下,我与您相识三十余年,待您从来是真心一片,可您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连那个下贱的宫人都能有亲生骨肉,我与您青梅竹马,侍奉您十几年,到头来就连一个自己的孩子也不配拥有吗?”
武皇不答,只冷冷地看他。
皇夫抑制不住怒意,起手走到他面前质问:“你既不愿意养,为何不早说,自然有大把愿意抚养的人盼着,你何苦占着不撒手?你不说,霸着这个孩子,还不好好待他!那么小的孩子,藕节似的手臂,竟被你用针那样糟践,你也有脸为自己抱屈?!”
王修容猛瞪向他,拔高声调,尖锐地喊道:“我没有脸难道你就有?!怪我这样待他?你更该怪你自己!谁叫他长了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他像了你我自然容不下,说到底还是怪你!”
说话间他从地上站起,道:“我有什么比不上你的?我是王家嫡子,我也饱读诗书,我也善琴善画,我王家也曾为陛下鞍前马后,不比你们子家差什么!我更是从小陪陛下长大,我待陛下比你真心得多!凭什么到最后,是你坐上那个位置?”
王修容忽然换上一副恶毒的笑意,语调讥讽:“你有的,我也应当有,我没有的,你也不该有!你有了我没有的东西,那就是你的罪,你的罪你不受,自然要你的儿子来受!”
皇夫气血翻涌,再也忍不住,抬手狠狠给了他一掌。这一耳光用力之大,连一旁的风继都倒吸一口凉气。
“南玉!”武皇见他动了大气,连忙从椅上站起走去,拉住他的手道:“勿动气,你才刚好些。”
王修容被那一掌打倒在地,捂着脸去看武皇,见他毫不在意自己,双眼在刹那间蓄满泪水,可仍咬着牙,不愿在情敌面前落下一颗。他凄哀道:“陛下,您怎能如此待我……”
说着他猛地从手腕上撸下一串手链,这链子是赤色珊瑚串成,尾部挂着一个金云坠,随着王修容的动作摇摆,一下一下,刺痛了皇夫的眼,他不由得怔在原地,眼中满是错愕。
王修容含泪道:“陛下,少时月下,您也曾赠此物与我定情,对我许诺。这才多少年,便已忘了干净么?这些年在宫里我心中常有疑影,既然今时已到了这个地步,我不问也不甘心,若陛下还可怜我,只如实告我,您对我到底有没有过真情?一点点都算……有没有过?”
哀怨的话音回荡殿中,荡起回音。风继见到那金云坠面色微变,一时没能抑制,转头看向武皇。
武皇的脸此刻却没太大情绪波动,方才的阴沉消了大半,嘴角微扬,露出一副颇具玩味的笑,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怜悯。
她就这么冷漠地看着眼前近乎疯夫的王修容,淡笑着开口。一句话,把王修容击得面色惨白。
“你居然会信。”
王修容面色登时化为枯纸,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武皇,眼中忍了多时的泪水失去了桎梏,无力地落下,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哈……”
他流泪望向武皇,道:“陛下!您如此玩弄人心,日后定然也会……”
话还未说尽,一旁的侍卫飞身上前,狠狠将他摁倒在地。面对侍卫询问的目光,武皇随口道:“他得了疯病,找个地方关起来。”
侍卫心下了然,几步将他拖出殿外,不多时便没了身影。
武皇对着刘育昌挥了挥手:“你一会儿去寻个御医给他治治,约着三五天就打发了。”
刘育昌额前冒汗,道:“谨遵陛下口谕。”
吩咐完,武皇又转头看向风继,道:“你去趟中书省,再点几个人将王利一支收押。”
“是。”风继点头行礼。
武皇笑了下,走到风继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将要抬步离去,却被皇夫叫住:“陛下,依云日后该怎么办?”
她笑道:“不是叫你领回栖梧宫了么?”
皇夫闻言瞬时眼眶微红,他抬手抚上胸口,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对她道:“臣……臣多谢陛下圣恩。”
“行了,你我之间何须客套。”武皇摆摆手道,“朕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看看孩子们吧。”
皇夫道:“是。”复与风继对望,面上喜色溢于言表。
风继目光复杂,却还是报以一笑。
栖梧宫内,凌寒殿中,风临同风依云坐在殿中,一人手里捧着杯茶,心中都是紧张忐忑,不知那边如何。
子徽仪静静坐在风依云一侧,也不多话,安静地陪两人等。
许久之后,殿外终于传来了众人的脚步声,风临腾地站起,果然望见了皇夫一行人。
皇夫被人簇拥着入庭,一路疾走至凌寒殿阶下,三五步便爬完了宫阶,因走得太急,还被衣袍绊了一下。乌黑的长发因疾走而大幅度摆动,似被风拂起般扬在空中。
风临自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皇夫如此失度,也忙不迭道:“父亲慢些!”
皇夫飞快地跨过殿门,几步来到风依云面前,方才他走得甚急,脸上也是喜笑颜开,可到了风依云面前却莫名拘束了起来,连笑容也收了几分,有些小心地冲他笑道:“在这里待这会儿,可还待得惯?”
风依云点点头,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皇夫,不觉揪起了袖口。
皇夫也是紧张,怕他抵触自己,不好开口,心里却想和他说话,故而蹲在地上,很小心地开口:“以后住在这里,你愿不愿意?”
风依云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挪开目光,小声问:“他呢?”
皇夫道:“陛下已经惩罚了他,你日后不必回那里了。”
“那只好住这了……”
“什么?”
风依云红着脸,小声的重复了一遍:“那我也只好住这了。”
皇夫的眼睛瞬时溢满光彩,闪闪光点如皓星闪烁,他猛地抬起手想要搂一下眼前的孩子,却在将触碰到肩膀时缩回了手,怕孩子不喜欢这样,两只手挪回面前,激动地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道:“那、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有没有想吃的?或是想要的?若是有的话不要害羞,全和我说,我全都给你准备好……一会儿的话、一会儿我领你去宫内转转吧,你喜欢哪个殿就收拾出来,以后你就住那里。你从前在那儿的东西我一会派人去给你收拾出来……”
谁知听到最后风依云抬起头,眼圈红红,坚定地摇头:“不,我没有东西可以收拾,那里的东西……我一个都不要!”
皇夫道:“好、好,我给你准备新的,一应物件,一应穿用,我都给你准备新的。”
说到最后他也不由得语噎,眼眶微红,激动地抿唇。
风依云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听着他温柔而激动的话音,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微酸的情绪。
他冲皇夫主动伸出两只胳膊,一言不发,红着眼圈,静静张开怀抱等候。
皇夫再也忍不住,眼中泛起泪意,一把抱住了这个瘦小的孩子。
风依云伏在他的肩上,说:“我想去小膳房看看。”
“好、好……”皇夫紧紧搂住他,将他抱起,一大一小往小膳房走去。
风依云头埋在他的肩膀,边哭边笑。
风临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心中竟涌上了一股欣慰,她忍不住对身旁的子徽仪说:“看到父亲高兴,我也好高兴,他再也不用躲在树后面看皇弟了。虽然皇弟与父亲有些生疏,不过以后相处久了,我们也会熟络起来,这不值得担心。”
子徽仪轻声问:“殿下不一起过去么?”
风临摇摇头:“这是他们第一次私下相处,这个时候干嘛去打扰他们。”
子徽仪道:“我以为殿下会有些介意呢。”
风临笑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父亲待他好,也不会影响我什么,父亲不会因为爱他就不爱我了,更不会因我就不爱他了。从前殿里是我和长姐时,父亲就给我们同样真挚和温柔的关怀,从不曾厚此薄彼,现在殿里是我和皇弟,也不会什么分别。说到底我心里还是很怜惜皇弟的……我已经享受了父亲八年的爱,而他却一日都没有感受过。想到他又瘦又小的一个,待在那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心里不免可怜……”
子徽仪望着她,微笑道:“殿下心软,日后必然也是一个好姐姐。”
风临笑道:“正是呢,我现在也是姐姐了,我要像长姐对我那样,爱护他、关照他,把我在长姐身上学到的,也都教给他。只是我比不得长姐,不知道做起来是什么样子。”
子徽仪道:“一定也是好的。”
风临心里美滋滋,忍不住抬头道:“你说的很对。”
傍晚时,四人用了一顿丰盛的晚膳,皇夫十分高兴,风依云也在心里暗暗高兴,一个大人并三个小孩子,吃得很是融洽。
晚膳后,风临决定玩些游戏,风依云本来是不习惯的,但被风临一鼓动,也渐渐不再拘束。几人玩了一会儿,再说起闲话时倒不再尴尬了。
到了风临吃点心的时候,风依云也主动搭话,点了许多样式,皇夫见他主动提起想吃的东西,心里暗自高兴,忙命厨房全做了出来。
夜渐渐深了,风依云却磨磨蹭蹭不愿走,风临心知他是想和皇夫多呆一会儿,但自己确实有点困了,再者长姐布置的字帖也没练,便先回自己殿去了。
离殿前,风临特意对风依云道:“来了这里以后就是家,你只管做你喜欢的,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同我和父亲说,万不要客气。日后若有谁欺负你,也只管告诉我,我定帮你出气,把他吊起来痛打一顿。”
她说到这十分满意,忍不住扬脸问身后人:“这就是姐姐该做的,对吧?”
“不。”平康面无表情道,“殿下,没几个姐姐会把人吊起来打的。”
“哦、哦,知道了。”风临尴尬得应了几声,草草同人作了别,快步出了殿。子徽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