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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闺中长相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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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目睽睽下与夏侯尚的亲密接触,让崔缨感到震怖惭惶,马背颠簸却使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夏侯尚的胸膛撞去。于是,只能闭眼拽紧了他的袍角,把脸埋得很深很深,任凭旋风吹散青丝。

为什么忽然有滚烫的东西吻过脸庞,随后又滑进心口呢?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鼻尖酸酸的,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让廉价的眼泪噙满眼眶了。

前夜伤寒未愈,昨夜又为曹植的话半宿不眠,适才还为铖儿的事提心吊胆。崔缨感觉全身好累好累,一声闷哼不出,实际上很不舒服,骨头几乎快被疾驰的骏马颠碎了,而她本又是个多心常怀忧惧的半亡人,此情景无端又令她回忆起当年一二赤壁往事。

于是大把大把的眼泪掉落了,她也趁着风大对身侧的夏侯尚说出他听不见的真心话了:

“明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错,为何要相互欺骗,我与你河井水不相干,可我为了子建,选择逶迤子桓一党间,笑里藏刀与你们周旋;我时刻不在思考如何抽身逃离将府,却由衷敬畏你们在野势力盘根错节;碌碌数年,我曾手刃重伤他人,亦有人因我想成全他人而丧命。夏侯尚,我非良人,此生,离我越远越安全。”

……

穿过山脚密林,登上磐石山路,直至临崖山腰,丕尚二人终于一收少年意气,勒马回缰。此时,云雾缭绕,漫山遍野的杜鹃正盛展容颜,黄鹂、鹧鸪的婉转与深幽,初春的山野新壤气息,莫不让曹丕和夏侯尚二人心旷神怡。

夏侯尚低头,却见怀中之人早已双眼红肿,便敛起了笑意,先一步下马,默默在牵头牵马前行。

曹丕亦下马并行,他信手折下几根根覆依山壁的绿芒萁,坐在秃石上,独对满山草木,悻悻吟咏起诗: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

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猿猴相追。

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知之。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夏侯尚背手不解:“子桓,你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丞相副手,府中宾客如云,丈夫如此,夫复何忧呢?”

“世事变幻,只似白云苍狗,乐往哀来,乱世壮志难酬,今后之路,不会越来越顺畅,只当更为履冰难行。伯仁,若没有你和子丹,这些年,我应与乡野鳏夫无甚区别。”

“……”夏侯尚不应。

他没有曹丕那般敏感的神经,不会因为一阵料峭清风吹来花香,一场幽谷春雨带来的微寒,就感伤世事无常。他只是抱臂站在他的朋友身后,无悲无喜,空留给马背上的崔缨一个猜不透的面庞轮廓。

曹丕弯腰拾起尖锐的石子,一个接一个往云海中投掷而去,打水漂似的,让石子夹携着怨愤和不满,消失在高崖深处。

后来崔缨才知道,早在她回世子府的前一日,曹丕就已经为了虎豹骑统帅的事,携夏侯尚去拜谒过毛阶,可毛阶公私分明,一口拒绝了。

恰巧两人密访东曹重臣,又被军咨祭酒杜袭撞见,杜袭直接跑到曹操跟前告状,说两人情好甚密,而夏侯尚善于谄媚,蛊惑曹丕为己谋私,绝非世子良友贞臣,不足殊待,更不该选为五官中郎将府文学,惹得曹操颇为不悦,对曹丕也多留了个心眼。

“‘战战栗栗,日谨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崔缨淡漠的发言,不禁令二人回顾,“朝夕恪勤,做好相副本分,纵然是步步惊心,也当有横渡过冰河的那一天。”

崔缨下马,恢复昨日沉着神色,踱步上前,以后世穿越者的身份为曹丕一一捋清道:

“毛阶与家叔同侪,‘其所举用,皆清正之士,虽於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崔缨对着两人冷笑道:

“子桓哥、伯仁哥,你们扪心自问,当真做到俭约持正了么?既然做不到‘投其所好’,又何必自怨自艾?

“当年司徒赵温一案,丞相将其罢免,并迁怒于子桓,我那时也以为不过朝堂防忌常态。可后来才想明白,丞相从一开始就打算废三公官署,置丞相、御史大夫,以适应当前这三分天下之时局。

“子桓公子文武并举,家世也足以享有被三公辟举的资格,可一旦被赵温征辟,便失去了自开幕府以繁枝叶的机会,更不论相副之职。赵温乃汉室亲臣,并非真心拔举公子。丞相为了你,看得格外长远,既如此,又何必嗟叹呢?”

崔缨以为,这番推论能让曹丕对她更为重视,可曹丕只是平静地笑了。

“前几日,仲达说了与你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 …

寓居中郎将府,第二十日。

相府传来消息,经曹丕等人的努力,曹真成功给曹操操演了一套全新的作战阵型,并与十数名壮汉对峙,无一败绩。曹操壮其鸷勇,让他率领虎豹骑。此讯传来,曹丕拍掌叫好,未被选上的夏侯尚同样欢颜以贺。

崔缨那时站在庭下,听着这一切,只觉得奇怪。

数日前在校场所见,那套全新作战方阵训练,明明夏侯尚出力最多,而仅仅因为这一缘故就受曹操如此重用,还是不太对劲。

这其中任免深意,她想去查个明白。以她目前在中郎将府的作用,根本接触不了丕党核心,更别提出头之日,能有机会离开世子府了。

趁着曹丕心情不错,崔缨提出了去走访邺城辟雍学宫的想法,并拿出了之前在谯沛考订的宗族私塾和郡学卷宗。

曹丕欣然允诺,但在杯盏之后,又使了个眼神,让三两仆婢跟从。

邺城学宫里,汇集了不少河洛名儒,受业生要么是河北名士子胄,要么是徙居邺城却征战在外的军统幼子,崔缨早在很久以前就摸清楚了这所学校的性质,并没有多少访谒的兴趣。但它却与曹植的平原侯府很邻近。

自曹植开府以来,崔缨还从未进过侯府一次,虽在曹丕府常与曹植照面,到底不知他当上小侯爷之后,在府中是个什么模样。

可这天倒春寒,街头下着迷蒙细雨,扶着墙壁能让掌心尽湿。崔缨站在平原侯府门外几丈远的地方,遥遥望着进出的陌生面孔,站了良久,忽的没了勇气。

曹植如今不同了,是成年开府的公子,就这么贸然入府相见,只怕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何况身边还有曹丕的眼线。崔缨叹了口气,落寞地往南街走去,过了学宫也不停脚,只漫无目的地任由双腿把自己带去远方。

天刚放晴,白日的建宁街一如往常般热闹,只是偶尔有几个轻浮放浪的少年,驾着猎马惊扰大街,也不知哪家将军的儿子。或有招摇过市的华服贵公子,沿街寻花问柳,遭人侧目而视,巡街散吏视若无睹。

邺城,是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有东汉中晚期的京城风韵的呢?崔缨想不明白,可一下车,就被一二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毫无边界地打量和评足。

“瞎了你们的眼!相府的车马也是你们能平视的么?”随行的酷婢冷冷斥了一句,什么公子哥就溜个没影了。

崔缨却顺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注意到东坊角边一家装缮颇为气派的绣坊,朱门玉阶前停着数辆贵族马车,十余个重臣妻眷都在婢女的搀扶下,冒雨也要络绎不绝地进出。

那里,不是原先任霜经营的旧坊么,何时换得如此崭新豪奢的面貌?崔缨边想边快步走去。

她不会记错,东坊这一带,原是庶民区,如今竟然半条街都成了驿市,各种商行店铺林立,变得再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在任霜离世后,绣坊后继无人,本该倒闭才是,如今又是谁在经营呢?

“你家主人是谁?他可在坊中?”

崔缨揪着一个门口的小婢就问,可没人搭理她。崔缨回神,转过身看着随行的曹府侍婢,疑心又问:

“是中郎将接管此绣坊吗?什么时候的事?”

侍婢也不答,撇着嘴也不给崔缨好脸色看,更拦着她不让闯入。

崔缨更加确定了自己内心的答案,可她只惧怕是夏侯尚接手了这块酥酪,变成了她最讨厌的模样。任氏绣坊倾注着任霜多年的心血,变成这幅皮囊,不必说都知道为了什么。

“去你的权!钱!势!利!夏侯尚,你给我滚出来——”崔缨忽然发作,失去冷静。

持续的訾骂声引起不小骚动,可也仅仅只是片刻了。因为曹府侍婢强拉住崔缨,令她镇静,才让她意识到身处屋檐下,绣坊背后势力没那么简单。

也就是半晌的功夫,崔缨甩开她们的袖子转身,才看见绣坊内庭赫然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淳。

崔缨哑住了声,错愕不已。

明明只是数月未见,秦淳却好似变了个人,变的是面相,变的是魂灵气息。

崔缨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气息,只是觉得她那种高雅贤淑的闺秀女儿,万不该出现在如此弥漫着金银味的风尘场所。

可秦淳赫然站在庭央了。仆婢们都簇拥着她,她也只是漠然拂袖,穿过红帷绿裳的布料廊,绕过林立的机杼和纤纤素手的织女丛,引着崔缨上阁楼私谈话去。

绣房前堂的待宾房里,都是品茶闲谈的贵妇公女,并无男人,这里环境雅致,装饰华丽。可绣坊邻边的歌舞坊、酒肆、茶馆里粗鲁男性或豪贵公子寻乐纵欢的声响,崔缨刚才却是句句在耳。

怀着满腹的疑虑,一落榻席,崔缨便按几直问:

“任氏绣坊早已改姓曹,成了你哥哥的产业,对吗?”

“阿姊说笑了,这绣坊原就是二哥的,我不过代为执管,哪曾换过什么门楣呢?”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中郎将的,而是你的亲兄长,曹真。”

秦淳抿茶,但笑不语。

“是中郎将从丁氏族人手中夺了这绣坊,还将它送给了你们秦氏,而曹府中除了二嫂,当属你女工技艺最佳,你便从去年开始,就在此经营绣坊。对么?”

“崔姊姊,”秦淳媚眼扶额笑,“淳儿与你一般大了,如今仍敬称你一句阿姊,你当明白:有些事,大家各自知晓便罢,无须深问。回到刚才的问题,此处绣房,向来只姓曹不姓任,曹任氏早逝固然可悲,但偌大的一片产业,喂给丁氏那群白眼狼,绝无可能。”

“她不是曹任氏,她姓任名霜!”崔缨愠怒,将拳头揣进袖中,“绣坊如今整饬换新,侵占民宅,与风尘官所相接,那不是二嫂的本心。”

“甄氏,她为子桓哥生育一子一女,她才是淳儿如今的二嫂。”

“你就一点也不为一个薄命女子难过么?”

“自戕自残父母所予授躯体,大不孝之罪过也,有何难过可言哉?”

崔缨哽噎,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秦淳好陌生,好陌生。可她这个时刻,只能忍着什么都不可发作,因为她想要摸清楚更现实的一些东西。

“淳儿,你本是待字闺中的名淑,是什么改变了你既定的人生方向呢?”

“阿姊能出入行伍,游走署吏间,我便不能做任何事情吗?”秦淳目光冷淡。

“什么意思?”

“阿姊未入府时,淳儿才是曹家独一无二的异姓养女;阿姊来了之后,淳儿不曾妒忌过丞相和子桓哥对你的偏爱,可为何才艺兼通的淳儿,只得被伯仁哥哥以兄妹之情而待?淳儿想了很多个夜晚,才明白:不是淳儿不好,不是淳儿不如阿姊,是淳儿不够价值。”

“价值?”

“阿姊你身份尊贵,不论怎样你都可以嫁得好人家,而我呢?虽是名义上的曹氏养女,却无亲族倚恃,也许会像物品一样,随意赐婚给丞相帐下文武之子。我可以不计较自个儿的尊位,可我不能让将来的儿女,有个身份低位的母亲。”

“于是你就经手了此业,并助力你兄长博得虎豹骑一职?”

“阿姊还跟年少时一般聪明。”

“你是怎么说服那些官眷们的?”

“乱世多的是流离红颜,绣坊的姑娘们,歌舞俱全,白日这边纺织的线活毕了,便能在隔壁挣个小钱,当中有几个,还是子桓哥遣人从江东采买回来的女孩儿。谁买了她们回府,自然就对谁唯命是从喽。与其让自己常年在外的丈夫寻花问柳,不如亲自送个只听正房话的婢妾,这不是一点就通的么?”

“私通官员家室,可不是小事,淳儿你就不怕引火上身么?”

秦纯露出了清高而诡谲的冷笑:

“阿姊觉得,绣坊街的事儿,你都能猜到,丞相会不知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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