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行。”
星缇纱拦住了尤金,一步三摇地揪着裙子向着孔维拉的方向走过去。她浑身散发的浓烈酒气让孔维拉惊恐无比,可剧痛的肢体甚至让他怀疑自己已经被打断了全身的骨头。他顾不上愤恨了,也没有胆子继续幻想任何事情。看着星缇纱抬起脚,看着她的鞋底在自己视野中迅速放大,他甚至来不及求饶就已经听到了鼻梁骨折的声音。
扭曲的惨叫把远处的行人都引了过来,于是他们看见帝姬优哉游哉地踩着孔维拉先生的脸晃了晃腿。
孔维拉整个人被带着一起晃了起来。
“在帝姬面前失礼,光光求饶是不够的哦。现在把你吐出来的东西自己打扫干净,明天晚上之前交五百五十金币到我手上——在此之前不许治你的鼻子知道吗?被我发现你偷偷治疗的话呢,我就把你的鼻子割掉几把扯下来缝在原本鼻子的位置哦。”
星缇纱明明白白将他的眼神尽收眼底——恐惧,想要求饶却被打断,以及那像是奴隶主看到奴隶骑在自己头上拉屎一样的阴毒愤恨。这样的情绪似乎让她非常非常开心,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帝姬哈哈大笑着松开了脚,紧接着又是一脚踹上去。孔维拉被这一下直接踢得倒飞着砸在墙上,而后反弹进了那摊呕吐物里。
“舔干净!”
孔维拉两辈子加起来也想不到会有人这样命令他,瞪着眼睛抬起头,却只对上星缇纱那双已经因为开始调动魔力而发出隐隐辉光的眼睛。那是一双朝阳一样的眼睛,每一寸色彩的交界处都渗出魔力的辉光。他想喊自己的仆人,可那个贱奴被帝姬的奴隶揽在身后,居然一点也没有护主的意思!
“还要本帝姬再说一遍吗?孔泰尔先生。”
“本……臣舔,臣这就舔。”
孔维拉挤出来一个相当难看的表情,然后就趴在地上开始处理那摊已经浸湿他衣服的东西。还没下嘴就已经干呕出声,于是又挨了星缇纱狠狠一脚。
“我劝你最好快一点——舔不完的话就给我交五千五百金币!”
孔维拉尝试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五千五百金币,在歌秋罗高位贵族眼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对于孔泰尔家族这种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女性成员的破败家族而言,足以把他们逼到半死不活却又不至于直接上吊的地步去。
当然,急着卖田卖地是要折价的,而这方面的损失星缇纱自然不管,以对方屡次失礼为由要求他明天交钱时将带来的所有仆人一并送给自己之后,星缇纱拉着尤金和康斯特走了。
“拜拜,祝您有一个美妙的夜晚,孔泰尔先生。”
——星缇纱对着趴在地上的他飞了一吻。
回到矿校,星缇纱哼着歌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在抱着装着换洗衣物和毛巾的盆子去澡堂之前,她特地又跑出来:“康斯特!尤金先生!你们俩去通知一下矿校本部的同学们,今天晚自习不上了,明天早上不检查作业,让所有人去盈夕坡集合,今天一起看星星!那个——那位小谁,一起去!还有金姬莲娜队长他们也是,都通知一声。如果他们想的话就叫上,一起去盈夕坡看星星!”
“你能别那么想一出是一出吗……”
康斯特的抗议无效,因为那位在今天早上被星缇纱任命为副校长的尤金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而星缇纱更是话没说完转身就跑,根本没听见康斯特说话。此时已经是九月份,七点前后天就已经黑了,此时不过七点半过去些,晚自习开始不久。
“好了,快去通知吧。”尤金拍了拍康斯特的肩膀,而后者自言自语说今天星缇纱这样会不会有点危险。尤金哈哈大笑,“那是必要的,不要觉得残忍。”
“我没觉得残忍!那帮贵族活该!但是她不是说去拉投资吗?刚下酒席就当街这样……我是怕她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样才会让贵族们更坚信她的说辞。”
——张口帝姬闭口规矩的人是不可能希望资本家跟她争夺利益乃至权力的。
星缇纱早在今天早上摊牌时就已经将自己现在的路数——或者用华夏国人的流行词说:现在卖的“人设”,完全地告知了这位来自苏联的伙伴。尤金对此并无异议,但也并不完全相信星缇纱那只是出于争取生存空间和资源,并无半分愤怒的说法。
而这并不代表他觉得星缇纱做错了,恰恰相反,这是没忘本的表现——尽管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位歌秋罗帝姬确实很奇怪,但是会因为弱势群体的遭遇而愤怒才是一个年少的革/命/者应该有的品质。孔家自是三姓家奴当得不亦乐乎,将妇女如猪狗囚禁在后院里为自己生育后代只是他们所作所为里并不出奇的一笔。星缇纱的所作所为,论迹是为了维持形象半分没有出格,论心反倒是过于小心翼翼让尤金有些担心。
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面尤金就意识到问题了。
她一直在粉饰太平。
除了在半梦半醒的时候。
她很喜欢与这些学生和劳动者待在一起,尤金能感到她一身泥水睡在喧闹的重建现场时是相当安稳且快活的。可当她意识清醒之后,她浑身上下就又开始透露出一股如芒在背的别扭。比起面对那些贵族时装出的热烈和暴戾,她在面对自己的学生和工友时反而更像是在伪装——学着该如何与他们交流生活,像一个伪装成人类的家伙一样亦步亦趋地拙劣模仿着。
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除开她所说的那些关于物理学未知领域的忧虑之外。
她的愧疚和自卑都要溢出来了。
——正是这样的判断让尤金在早晨选择了相信星缇纱。
反/动/分/子是装不出这样对劳苦大众的自卑的,更不会因为自己过去的锦衣玉食而感到任何的愧疚。她在自卑,在愧疚,在想方设法融入劳动者的集体,在因为异世界的历史而义愤填膺,那么她至少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孩子。
幼稚的义愤永远好过自以为成熟的妥协。
尤金这样想着,便按照星缇纱的要求通知了学生们。
矿校有两个大草坡,一个东一个西。两个坡的名字翻译成汉语是同音:盈夕坡和迎曦坡。今天天空明净,暴雨过后的夜空几乎没有什么遮挡,巨大的带着星环的行星从西北方地平线下升起——那家伙看起来像是蓝紫色版本的木星,但木星距离地球决计没有那么近。而另一侧的天空上,是如同海啸一般像是随时要扑来的绚烂星系。
漫天星海,翻涌而来。
就像歌秋罗人那长到一看就不属于地球的四肢一样,每一个夜晚,这不符合天体物理的夜空都在提醒尤金:他已经回不去了,这里不是家乡。
屁股发光的大蚂蚁爬到了他的腿上,没事干地咬了一口他。尤金没管那个小家伙,双手垫着后脑勺躺在了草坪上。孩子们在喧闹,打打闹闹着咕噜噜滚下坡然后又爬上来。那个名字音译成中文有点像俄国人的男孩今天白天终于拆了腿上的石膏,此刻正有些一瘸一拐地被同学扶着走上坡——骨头没有畸形,只是太久不走路了而已。
金姬莲娜穿着那身神似苏联校服的制服,在裹挟着蝉鸣的夜风里走上来。她左右看了看,似乎是想了一会,才坐到了尤金身旁。
某种类似于松针的气味从她浅金色的长发里散发出来,跟被尤金压折了的草的汁液气息混在一起,还有没洗澡的孩子们身上一整天攒下来的汗酸味,以及夏天暴雨后特有的、不知道是应该称之为土腥味还是别的什么的,清新的气息。
尤金有些恍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受夏天了。身体和环境的衰老似乎是同步的,这样年轻的人生让他的思绪飘回了很多年前。
“您不跟我们走吗?”
似乎是因为星缇纱态度的缘故,金姬莲娜对他用上了敬语。
“嗯,这里更需要我,而且我的知识在这里也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尤金看着这个姑娘,后者并没有躺下去的意思,于是他也坐起身来说话,“不要被困在过去,金姬莲娜。你现在是白……是劳罗拉领地的军人了,不要想着把你当成物品的那些敌人。他们是错的——你看,他仍然什么也不是,而你已经为了这个国家、为了那些像过去的你一样受苦的人做了这么多了。”
“……嗯。”
金姬莲娜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觉得心里很舒服。空洞许久的内心好像被补上去了些许——是啊,一切究竟为什么开始呢?她因为感觉人生无望而向斯昆求欢,却连这种趁着青春貌美换取些许活着的实感的行为也只能遭到对方道貌岸然的羞辱。在劳罗拉领地度过的十七岁确实平静美好而且让她感觉到自己是人而非牲口这样已经陌生的感受,可为了让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而入伍之后,一切又变得空洞至极。
女人的欲望是与杀戮联系在一起的,创造和收回生命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权柄。可当一开始所追求的□□刺激变得唾手可得甚至不值分文,杀戮也变成每日仅有的事情之后,金姬莲娜逐渐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杀戮,杀戮,杀戮。
无止境的杀戮。
暴力,虐待,拆解。
各式各样的交欢。
激素带来快感的阈值不断拔高,杀戮结束之后只剩下令人落寞的无所事事。
这又一次成为了她唯一的取乐方式。
唯一让她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物而非尸体的方式。
所以她停下了对俘虏的虐待,她开始疑惑开始质疑开始忍不住的想起那对该死的兄弟对她下的定论。她究竟是什么?在其他士兵都在谈论她插不上嘴的人生和哲学的时候,在只能脱离战友聚集的人群去虐待俘虏寻求欢乐的时候,她究竟是什么?
最开始的想法是什么呢?
像人一样活着。
正因如此那一天骑在俘虏身上的金姬莲娜笑出了眼泪。
正因如此她希望“母亲”们都来爱她。
“尤金先生。”
“怎么了?”
“你说的那些一套一套的话……”
金姬莲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了。
“可以再对我多说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