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记忆仿佛有了宣泄的出口,蜂拥而来。
屋外充满了这群少年的欢笑、嬉戏、打闹。
真闹腾。
太闹腾了。
沈翊看向关着的门,这会又过于安静,以致小雪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记得你第一次来是跟在你哥身后,瞧着挺乖,却最是顽劣。”
“我哥护我,”傅承誉笑道:“有倚仗,就有恃无恐,不知天高地厚。”
少时连皇子都敢打的混小子,长成让人闻风丧胆的傅大人,沈翊道:“惯子如杀子,你哥不该对你那么好。”
“嗯,他不该对我那么好。”傅承誉垂眸盯了杯中叶子片刻,抬起头,“我对不起兄嫂,死会自会去赎,但伤他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入锦衣卫便是为此事。”他与沈翊对视,更像对峙,佞臣与忠臣的对峙。
沈翊是合格的倾听者,即便坐在对面的,是他所唾弃、鄙夷的人,依旧没有出声。
“我借职权之便暗中调查,一直无果,直到程佶入狱。他惧刑罚,想换一线生机,告诉我,我哥那天所乘马车是李烁派人做的手脚,而缘由是因大人同他说,傅承烨太过聪慧,若不能招为己用必不可留。”
入目的瞳孔大震,傅承誉不动声色,观着,等着。
他想要个解释,想听沈翊辩驳一番。
嘴唇翕动,无声。
许久,沈翊神情悲痛,缓缓开口:“我为太子太师,确实同他提过。原话是,君当有爱民之仁心,安邦之对策,一定乾坤之魄力。而这三者,皆需贤臣相辅。傅承烨便是最佳人选,其聪慧过人,策略无双。我是说了句,得他者如得天下。但,怎会成了不可留?”
“因为我哥选了李瑞,”傅承誉毫无顾忌,依旧直呼其名,“沈大人以为李烁是什么人?爱民如子?慧眼识珠?定乾坤的魄力他倒是有。”
“而且谨记大人教诲,不能为他所用者,俱杀之。或死于意外,或死于诬陷,又或者干脆一杀了之。”他说得很慢,近乎咬牙,“深得其父所传。”
“傅承誉,慎言!”沈翊斥道。
“慎言,”傅承誉冷笑一声,“这些年我为皇上铲除异己,早已沾了满身的血。沈大人或许不知,得知真相,我想过杀了你,想过栽赃陷害沈府,让沈家受万人唾弃。”
沈翊手中的杯握得很紧,看向傅承誉的眼神更是陌生又惊惧,心底顿起嫌恶。
“可是我喜欢莳安,不忍他成罪臣之子,受丧亲之痛,因此一再踌躇。”傅承誉的眼神渐而复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李旭,同他做了笔交易。他助我对付李烁,我为他所用,将本该晋升的官员替换成他的。”
傅承誉初识李旭是在一次任务中,当时李洵把秋猎事宜交给锦衣卫,指挥使罗晋指派傅承誉全权负责,暗中做下手脚欲定他个办事不利。
他没发现,正要离开的时候,李旭出现了。李旭告诉他所有,又大谈特谈治国策略、鸿鹄之志、深仁厚泽。
这些傅承誉都不在乎,他只想揭开李烁虚伪的面具,将他置于光下,遭千夫所指、遗臭无穷。
“渠城暴乱案,”他没告诉沈翊过往,只继续讲:“是李旭为让李烁和李瑞陷入水火不容的地步,杀的李茂。”
沈翊大骇。
“我......”傅承誉有些开不了口。
阒然中,沈翊镇静下来,思量起傅承誉找他的目的。若为揭开皇室秘密,以他如今的权势,不必来寻他;若为傅承烨翻案,且不说当年马车失事证据确凿,就是当下,知情人已死,仅凭他的空口白牙,翻不了。何况,真为翻案,该去的地方不是这儿。若为当三皇子说客更无可能,因所有人都知他的守正不阿。
沈翊:“你......”
傅承誉低着头,打断他:“我快死了。”
沈翊手里的杯掉在地上,叶片堆积,散落。
“我,与李旭达成交易,吃了他给的,”傅承誉说不下去,抬首看他,“莳安不知道。”
忽然间,沈翊好似才注意到傅承誉脸色比往昔更加的白,唇淡,隐隐带着紫,只是很浅,像深冬未保暖所致。
猴一样的孩子,闻风丧胆的权臣,他一时不知是该心疼还是憎恶,半晌,语气轻柔,“北璃这么大,名医妙手,奇药异方,总有能解这毒的。”
傅承誉笑得有些苦,“从前,是生是死,没在意过。后来与莳安成婚,才开始寻大夫,他们说是染了风寒,太医也看过,都诊不出。”
“李茂死后,李旭来找我,我才知一切都晚了。但莳安那人......太过难缠,怎么都闹不走。算是为他吧,我见了思朝,他说,无解。”
“蔺城薛家可有看过?”沈翊怕他不知,忙道:“莳安与薛家少主私交甚笃,由他出面,定会为你诊治。”
“除夜那天在院中毒发,莳安放心不下,与我去了。”傅承誉微微顿了下,“只是,我瞒着他,让汪义春去约了薛玉生,在莳安到之前看的诊。”
“如何?”沈翊急急问出口,忽又想起傅承誉开头就说过他快死了,脸色立时变得沉重。
“月余,”此刻的傅承誉反而轻松了,如实道:“长年累月以毒压毒,致使毒深入骨。就算再继续压着,也活不了多久。”
外面的雪越飘越大,屋内炭盆里的火越烧越小。凉意渐起,沈翊知道他为何而来了。
“你想我怎么做?”沈翊道:“他对你用情太甚。”
“嗯,头疼。”
傅承誉为沈泊淮有这样一个好父亲而感到开心,也感到庆幸。如此,没了自己,他还能有份挂碍,不至真的做了蠢事。
翠色矮瓷瓶放到桌上,沈翊听到傅承誉说:“服下这药,不论脉象还是气色,都是垂死之相。”
他说,他试过。
“大人若不放心......”傅承誉说着打开瓶塞。
沈翊伸手盖住瓶口,阻了他。
袖袋里取出一个木盒,木盒中放着褐色药丸,傅承誉道:“方子是跟薛玉生要的,因为缺了药引没来得及在蔺城制好。虽经思朝的手,但我盯得紧,大人无需担心。”
“皇上定祁恒为巡盐御史,以钦使的名义去往夙泽调查官盐一案。锦衣卫同行,明面是保护祁恒的安危,实则暗中取证。夙泽官员从上到下,恐没一个干净的。我不能带莳安去,所以,劳大人受个累,今夜病上一场。”
他把木盒推过去,“找个机会化于水中让他喝下,无色无味,察觉不出。”
两张纸置于桌面,一份和离书,一份休书。
沈翊心里不是滋味。
傅承誉道:“忘了我以后,若有不起眼的提起,便说这人见异思迁同别人走了,又或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怎样都行,只要能骗过他。”
桌上的东西,一样样,一件件,都是傅承誉对沈泊淮的情谊。沈翊没动,太重了,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大人若是为难,我也可以代劳,左右您不会同莳安讲些什么。”
耳边传来的话依旧和少时一样气人,沈翊装成怒目的样子,“说完了?说完了赶紧走。”
细想,傅承誉唯一没气他的,好像就是送沈泊淮吊坠被他发现,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跟个局外人似的,看他俩吵得惊天动地。
“说完了,”傅承誉起身,“如果子时还没报沈大人病危。”
他侧首,斜睨着,眸子里一点温度都没有,“恐怕大人就要真的病上一场了,虽是借着由头,但能给我哥出出气,挺好。”
“傅大人莫不是忘了,他是我沈翊的儿子,虽嫁你为妻,也还是我沈家嫡子。”沈翊不满他既找上门,又不信任的行径。
“哦,沈大人知晓就行,”傅承誉打开门,雪已覆满地,“忠明君是贤臣,忠昏君,不知岳父可想过,与佞臣并无二致。”
雪中的男子没有撑伞,步伐偏慢,在院里留下一行脚印,脚印出沈府,行向街道商铺,提着落雪的糕点,带有几分厌烦的情绪,扔给嚷嚷他怎么不打伞的——妻。
沈府书房,沈翊愤然过后,莫名思起傅承誉所言。
忠昏君,与佞臣无二。那,反昏君呢?举明主上位,予百姓安居乐业......
他真的只是为兄长报仇吗?
沈翊不知。
——
厅堂生炭火,院里的躺椅因下雪的缘故搬回屋内。傅承誉躺在上面翻阅还没看完的话本子。
沈泊淮把手里剩下的一点糕点吃完,拍拍手走近,抽过瞅上眼塞回去,“怎么还在这儿?前两天都讲到姑娘离家出走了。”
“那是主子,这是伺候她的丫鬟。”傅承誉翻回前几页看看,肯定道:“主子不是离家出走,行商。”
又看一行,“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来的姑娘,分明是公子。”
“看不进去就别看了,”沈泊淮拿走书,拉起他,“程文礼说你要晚些回来,做什么去了?”
“上次栎城的事没处理好,皇上留着说了会话。”傅承誉信口胡诌。
“哦~说完话专门绕道去给我买的这家糕点。”沈泊淮加重了“绕道”二字。
阴阳怪气的调儿让傅承誉不悦,没待发作又听他说:“我发现个趣事。”
“自从水云涧老板出去玩了,京都所有茶楼都不再议论朝政。不止如此,但凡提及官员马上噤若寒蝉。更奇的是,公子小姐的传闻都没了。”
“莫不是以往的话头都是那老板起的头?”沈泊淮看着傅承誉,“别眨眼啊,眨眼就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