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我重获自由。因为在几年前我住院的次数实在是太频繁,所以现在办理出院这件事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好。东西不多,仅剩的几个水果我都与同病房的病友分享,在与工作的姐姐交流过后,我便可以乘地铁回到小区。
在我还没有彻底远离医院时,我眼尖地发现路边站着一个熟人。这人今天没有再穿往常常备的格子衫,上身单着一件简约纯色的黑长T恤,隐约勾勒出透露着沉稳坚毅的肩线。
他在打电话,闲置的左手顺势插在垂坠宽松的休闲白裤的口袋中。他身上没有一件饰品,连手腕上都不会佩戴一块手表,但整个人置身在阳光下会发着闪闪金光。世界上最亮的光彩都汇聚在他的身上,他是缪斯遗留下来的毕设。
今日是个不错的艳阳天,我承认光的照耀太强烈,廖国歆竟朝我这边转过头。他没有停止打电话的姿势,但我清楚地看见,他在注意到我的时候,那翕动的唇突然就被按下暂停键似的,不动了。我们四目相对,谁也没有挪开脚步,就在我朝他微笑点头示意时,他跟电话那边迅速说了几句,便挂断,大步朝我走来。
随着他的接近,我看清楚了他打电话的那只手上还挂着几盒药。他应该是觉察到我的视线,遂举起药笑了笑:“肠胃不舒服。”
我了然:“天热了,小心食物中毒。”
他欣然接受我的好意,又把我从头到尾扫了个遍,这才问起我手上的东西。从遇见他我就没想隐瞒,如今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刚出院的事实,反正他也知道我精神不稳定的事情。
闻言,他严肃地蹙眉,脸上挂起显而易见的担忧:“不是情况稳定些了吗?”
我定睛观察他良久,在他向我递来目光之时才皮笑肉不笑道:“稳定了又不是好了。”
我这句话多少带着冲味儿,他被我堵得无话可说,又在知道我是因为胃炎住院后,才扯到自身上去,与我同聊一会儿健康的话题。
之后他告诉我,寄养在即墨那边的墨墨前几天生病了,他的父母今天刚把孩子从宠物医院里接走,这才在今天给他报平安。听说墨墨也是因为肠胃不好,总是吃了吐,吐了吃,偶尔还会厌食,今天出院状态才看起来好一些。
“养了多久了?”我问他。
廖国歆没有回答,挂在嘴角的那抹笑好似在跟我说他也忘记了时长,大概是老居民了。
“今天不是休息日吧,”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抬眼问,“你这是请假了吗?”
“今天没课,我就没有去。”廖国歆平静地跟我陈述,“世清在出摊,我没有事情就陪他一起,顺便在顾客少的时候来挂号取药。”
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恹恹地点头。
突然间,我觉得有些累,便也没有和他聊多久。我们一同坐上回去的地铁,我又目睹他提前比我下站。离开时,他经过我身边,像家长一样亲口叮嘱我,让我注意着饮食安全。
出院当晚,须望海特意来到天虹,在家里给我展露一手厨艺。从住院到现在我的胃口一直不佳,饮食较为清淡,如今出院后状态和之前相仿,没吃几口就觉得饱腹,平白糟蹋了她的这番好手艺。好在我有精神病这个免死金牌,她不能奈我何,还得装模作样劝慰我。
“你脸都瘦了一圈儿。”她指着我,因为今晚小酌一杯,脸色看起来有点儿发红。
我淡然道:“那我能怎样,我也不能吃了吐,吐了再吃吧。那样迟早有天我得切胃。”
“胡说。”她埋怨地看我一眼,然后没骨头似的懒散地倚靠在沙发上,盯着我那一间常年禁闭的房门,“我今晚能在这里借宿吗?”
我站起来收拾碗筷:“借吧,一会儿我给你收拾收拾我的房间,我出来睡沙发。”
“不是,”她不太满意这个结果,在我还没离开前指着那扇锁着的门,问道,“那里面你藏着什么宝贝啊,那不就是一间客房吗?”
我端着碗筷,将目光转向那扇门。在须望海嘟嘟囔囔的不满情绪下,我轻声拒绝:“不能进,那里很干净,你给我吐里面怎么办?”
再也不管须望海对我的言语讨伐,我只留给她一个瘦削的背影,缓步走入亮堂的厨房。
在刷碗的时候,方才未想起的事儿,我在看见瓷盘画上的猫咪才想起来要与她商量养一只猫的事情。待我走出厨房,却看见姐姐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这才记起她工作忙碌一天,今晚的酒水正好疏松了筋骨。
我走到她跟前,呼唤她几声,她只是对我挥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见状,我把一周没住过人的卧室快速收拾干净,将她抱到卧室里,然后关灯,抱着被子坐在客厅沙发上。
夜很漫长,但天已不冷。我安静地盘腿坐着,听着耳朵里连续不断的电流声。从热热闹闹的医院回到冷冷清清的家,纵使之前再对那种环境表示极度的不耐烦,可现在也颇有些怀念,总觉得自己被这个糟糕的世界给抛弃了。
人性或许本就如此,一个贱字就可形容。
冲洗热水澡后,我穿着松垮的睡衣,疲倦地站在客厅的窗台前。多日的住院已让燃烧在我的心上的火焰彻底湮灭,从而露出那颗不容直视的萎缩心脏,它还在跳着,顽强地让我活着,只是溅出来的血不再滚烫,有些似被暴风雪裹挟着的冰凉,向上一路冰封到大脑。
我就定在这儿,遥望着不远处的星子,它是那样的亮,锋芒毕露,刺着我的神经。
住院的那几天我没有睡过好觉,我总是在睡梦中苏醒,那种起起伏伏的感觉让我睡不安宁。况且我那几天总觉得精力充沛,仿佛晕倒的那几个小时就足以把我余下生命中的所有睡意消磨殆尽,我那时只想着睁看眼睛数星星。
现在,星星就在不远处,我却要睡了,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总觉得眼皮上挂满了星辰。
我在沙发上睡了一宿,凌晨五点又准时睁开眼,此时客厅内已白茫茫一片,是光。我没有去抓光,只是用眼睛捕获。它们像雾一样在我的眼前弥漫,空气是灵动又静谧的风景。
世界其实还挺美的。
我对空气中飘散着的尘土游神好久,一抹倩影才缓缓闯入我的视野。我失神的瞳孔立马聚拢在她的身上,自腰部推移向上,将她皱巴巴的衣服和那头乱糟糟的烫发收揽进眼中。
她掐着腰,从暖壶里倒好一杯水,不间断地一口饮尽,玻璃杯子接触到桌面时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她垂着眼,从头到尾将我打量一次,然后靠近,弯腰拍拍我的头,见我只拿眼盯她却不说话后,她蹲下身子与我平时,以温和的态度问:“出院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从苏醒到现在,我一直维持着蜷缩在沙发上的姿势,在须望海走到我身前,我也是这样的动作。我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色,没精神地摇摇头,怕她误会,又补了一句:“没有。”
有些话须望海说了一遍又一遍,就算她没有说烦,我听得耳朵也要长老茧了。所以她没有再跟我重复之前的说辞,毕竟她根据我的描述,总以为这次住院是因为胃炎而已。不过她还是与我约定,以后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给她报个平安消息,她在公司那边也好放心。
我知道她是害怕再出现我晕倒在家无人知晓的情况,这次多亏了单志霖才让我侥幸得到应有的关照罢了。我对她点头,答应她的要求的同时,又提出自己的要求:“姐,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我希望你掺和利弊考虑一下。”
清晨的光透过窗子,照在客厅的镜子,反射到须望海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健康许多。她嫌弃蹲着累,索性一屁股坐在茶几与沙发的中间,侧脸看向我:“你说,我给考虑考虑。”
“我想养一只猫。”我一本正经地说。
须望海看着我,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张姣好的脸皮之下,连那双眼睛都透露不出一点儿消息,窥不见一点儿骚动,只余下似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万顷碧波上独有的平静与沉寂。
说实话,我有些怕她这种样子。比起像母亲那样劈头盖脸地臭骂我一顿来得更痛快些,她这样反倒有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我不禁将对视她的视线挪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远望漂游在空气中的尘埃小鱼儿。
没有想象中的破口质疑,她只是平静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想要养一只小猫?”
我重新把目光移回她的脸上,我没有想到她会询问我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养一只小猫小狗这类的小动物多半是因为喜欢,这样的话也就没必要问出口,我也就没有想对策。现在在须望海的疑问下,我有片刻的凝滞,一时间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喜欢?这是众所周知的回答,可是除此之外,我便没有更合适的答案。我总不能告诉他,因为曾经与廖国歆商量过,长大后要一起养一只绿眼黑猫。
现在廖国歆养了一只,所以我也想养。
久久过后,我也没能说出自己的想法。
须望海见套不出我的话,也没有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执着,她转而换了一个问题:“我猜你绝对不是头一次产生养猫的想法,那么在此之前,你有没有在复查的时候问过医生?”
我如实交代:“问过,但医生不建议。”
前几年复发时住过几次医院,我的情况是当中最复杂且难治疗的一种,为此医生对我都有些许眼熟。出院后,我定期复查,随着状况的改善,我开始大胆,也会鬼使神差地问医生一些在心底埋藏已久的想法,其中就有根据我这种精神状况,是否可以抚养一只猫。
大概是联想到我住院的情况,医生对我微笑着摇头,谨慎地告诉我,暂时不太适合。
说到这里,须望海露出了然于心的笑。
“我知道你的脾气。如果你想养,即便是医生那样说,你也一定会养一只,顶多会在之后跟我聊一聊。但你没有,你对我隐瞒了这样久,然后现在又告诉我你想养一只猫,在这中间,你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事情。”她说得那样肯定,留不得我去反驳,沉默在我这里即刻便呈现出正确的答案,而她也猜到了,“你遇见了廖国歆,而他养着一只猫,你就心动了。”
我失笑,不由得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须望海说得没错,她不愧是和我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我的想法她几乎能一览无余。
当时询问医生不过是为了解答疑惑,既然不适合那便不养,我也明白自己生着这样的病是无法照料宠物,并解决它们的需求的,它们跟着我就要接受我阴晴不定的脾气,我当时的状态不如现在稳定,怕是无法对它们负责任。
本来这件事也就要忘了,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与廖国歆复合,可当我那日看见那副挂画,我突然就想了起来,我迫切地想要养一只猫,来延续我对廖国歆的思念——廖国歆迟早要和别人永远在一起,我不会再接近他了。
我把这些想法慢吞吞地说出,岂料须望海说:“你现在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以前你不愿养猫,是怕有伤害它的因素。先不说你现在是否还会有攻击它的情况,但姐姐要说一句难听的话,双相是伴随你一辈子的,猫咪不能伴你一辈子,它的寿命要比你短得多,不一定哪天它就突然离开了,我怕到时候你会受刺激。”
她没有明确拒绝我,我嗫嚅着唇,思索一番后怯生地问:“所以……是不能养的吗?”
“我太了解你了,小山,”她笑笑,“既然你今天敢和我说这件事,明天你就敢把小猫领养回家,这种事情你一定做得出来。”
……看似忧心忡忡的我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该去哪里领养一只黑不溜秋的绿眼猫猫怪了。
“这样吧,”她突然说,“你上次复查距离现在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我想了想:“大概快要一个月了吧。”
“再去复查就要各种检查了吧?”她问。
我点点头:“上次比较笼统,下面应该会较为全面一些,大概会详细地检查一次。”
她听完我的说法,给了我一个建议。如果下次我的情况稳定,医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饲养小宠物,那么她就想办法给我找人领养一只身强体壮的猫咪;反之,她希望我首先要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不要擅作主张、胡作非为。
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自上次须望海对我提出养猫的条件后,我就坚持每天培养自己的好心态。尽管在此期间我会哭泣、会烦躁,会大喊大叫地摔东西,但在情绪低落时,我没有极端的想法,有的也只是漂浮在静谧大海上的死气沉沉的平静。有时候我会庆幸是养猫的念头救了我,让我不再产生自杀的想法,甚至我还会想,我已经好了。
我不会再生病了,我可以抚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