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待效仿白昼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人静了,街空了,世界好像暂停了。
然而,夜与昼是阴阳两隔,昼夜交替,阴阳也交替。
恰恰有另一群家伙,在人间的夜晚活跃。街上有从傍晚燃到清晨的灯火,睡梦中的人不会在意它们的作用,或许是装点建筑吧,亦或许是给夜间出行的人留道光。
而睡梦中的人和夜间出行的人大概不会想到,夜里的灯也给活跃在夜晚的家伙留了光。
这是个滨海的渔市,街上无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儿。
“臭死了,快走。我生前爱吃鱼,后来不小心死在烂鱼堆里,等了五天才被勾走,最讨厌这味儿。”
空无一人的街上出现了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微弱的灯光下跟在其脚下的是两道淡淡的飘动的影子。
一般来说,如果某个地方死了人,附近游荡的家伙往往会离得远远的,因为害怕随时会出现的一对黑白身影,便是黑白无常。
而渔市近日无人死亡,却来了对黑白,游荡的家伙来不及跑远,便通通躲藏起来,从而导致这个夜晚不及往日热闹。
夜已经很深了,这对黑白一个拿着哭丧棒、一个拿着勾魂锁,似要忙着去干什么事,心情皆不大好的样子。
黑的脾气更暴些,“干!刚死就能跑,找半天不见影儿!”
白无常:“尸体都飘到海了,八成让鱼吃了吧。”
黑无常:“淹死干脆做水鬼得了,瞎晃悠什么。啧,净接的烂单子,业务都被抢了去。”
白无常:“自认倒霉吧,干完这单收工干饭。哎呀臭死了,真受不了。”说着抬手在鼻前嫌弃地挥了挥。
黑无常继续抱怨:“做人忙做鬼也忙,劳碌命嘛不是。没完没了还熬不出头,什么时候能像黑爷白爷那样轻松又自在,就谢天谢地了。”
“想自在?”白无常冷笑一声,“去做厉鬼呀,看你这点怨气够不够做。”
“做厉鬼?搞不好被驱魔师干掉。”黑无常摇摇头,“驱魔师多毒啊,也就黑爷白爷有那个运气……”
白无常突然道:“哎哎,找到了!那个是吧?”
黑无常随着其目光抬眼,也看到了,“嚯,走得那个悠闲。”
“干活!”
有个少年,双脚离地慢悠悠地飘,没有一点声响。
他是一只游魂,不能落地行走,如果是人的话其孤独的身影看上去可以用失魂落魄这个词形容。
一棒子飞过去砸在少年的脑壳上,少年停住,紧接着带刺的铁圈拽着长长的铁链子飞上去粗暴地套在他脖子上,收紧的硬刺扎得他颈部闪出火花,接着铁圈还分出叉来穿过了少年的两根锁骨,牢牢扣住。
若换作别的鬼大概会惨叫出声腿软下跪,这少年却动也不动。
黑无常抓着手中铁链用力回拽,发现居然拽不动,再使劲拽,还拽不动。那端的受制者依然停在原地。
白无常说:“没吃饭也犯不着如此吧兄弟?”
黑无常凝视着前方垂着头像被钉住了的少年,“怎么回事?”
“我来。”白无常夺过链子换它来拽,发现照样拽不动。
常年作业锻炼了鬼差一定的技能,它们很少会怀疑自己勾死人魂魄的能力。
“不对!”
黑白无常立马警觉起来,睁大眼睛盯着前方。
被铁圈锁住咽喉与锁骨的少年低垂的面部格外阴沉,周身缭绕着压抑的阴气。少年突然动了,抬手抓住了那绷紧的铁链。
“喂,小子。”白无常尝试去叫他,“不赶去投胎么?”
少年抓着铁链,发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拽,白无常直接被带过去,“梆!梆!梆!”,要不是及时松手,它就连同铁链一起被生生扯碎了!铁链碎在地上,七零八落。
那只力量惊人的手接着抓上残留在脖子上的带刺铁圈,少年垂着的头开口说话了。
“一次又一次,老实做人不让我好过……不如做鬼。”
少年抬起头,露出骇人的邪色。同时暴满青筋的手一扯,愣是将脖子上的铁圈给扯断了!
四周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黑白无常大惊失色。
“惨了,惨了惨了……”
“瞳冒红光,戾气丛生,他,他入魔,化厉鬼了!!”
-
深山老林,树木高大而繁盛,遮天蔽日下的荫凉过于晦暗阴冷,灌木丛还没枯叶多。
天然的林间小道似乎成了某些过客青睐的通路,时不时冒出的枝叶攒动的声音和悠远的鸟鸣使得这片林子更显寂静与诡异。
特殊的一行人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他们身穿相同样式的衣服,武器傍身,腰间佩戴的腰牌上面竖着刻有两个字:
驱魔。
进来前他们对眼睛施过法,可以看见普通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因此他们眼中的林子便稍热闹一些。
走在前头的,却是队伍中唯一的女子。
女子有着奇特的发色,立体五官带有一种天生的妖冶,却眉目清冷,眼底透着拒人千里的淡漠,一路上少与同伴沟通。她本不想理人,但有时候真的忍不住。
“它们只是些小鬼,林子都不敢出去,一未害人二未招惹谁,杀他们作甚?”
四散的同伴一个个手中握好武器,且都是脱了鞘的,随时就能挥出去。有人毫不在意地应答:“孤魂野鬼,无拘无束,谁知它们日后不会成长起来化魔害人?”
“孤鬼自惨尸而来,魔由怨气所化,怨气因何滋生?无冤无仇无缘无故遭外来毒手,是否也能生怨?”女子镇定而严肃地道,“人间因何而祸乱?归根结底,便是人自身的仇怨与恶念。你们为人间驱除害人的魔,又可曾想过自己也是其中祸首、也是害人的魔?”
她的一番话招来众怒。
“胡言乱语!”
“妖言惑众!”
“果然是妖道出身,与邪祟沾亲带故,难怪之前受过天罚……”
女子放弃似的没了声响。说也说了,不听也罢,她懒得再理。
就在他们一边走动一边说话之际,队伍附近某处高高的树梢之上幽幽显现出一团黑雾。黑雾中隐约呈现一张深而沉的男子的脸,其目光停留在下面一行人中的女子身上。
女子很敏锐,好似觉察到了外来的视线,朝上方扭过头,黑雾即刻隐去,她所见树上空无一物。
待她回过头去,树梢处逗留过黑雾的地方竟然一点点地变得焦枯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
四周地面上的尘土正悄悄地飘起,许多树丛与花草正暗自凋零,而一行人未能尽快发觉,因为队伍内部针对女子起了冲突。
“厉鬼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没准是你压根不想寻,胡乱带的路。”
“偏僻无人的,想要害我们也不一定呢。”
女子冷言:“怕死就直说。”
“你什么态度!法力强点了不起吗?恶鬼五行就你抓得?”
“早看她不惯了,女流之辈,抓恶鬼五行?笑话!”
“一路景色相似,半天走不出去,定是她骗我们稀里糊涂地绕圈呢!”
“天色不早了,夜一到这游魂飘荡的林子必将凶险万分。”
“她就是想害我们,别听她带的路,拿下她!”
……
一时间,同伴手中武器纷纷一致指向女子。女子气极,变出法器。
“一言不合就能对自己人下手,以多欺少,恶念如此轻易至深,枉为驱魔师,简直无可救药!”
他们打起来了!
女子以少敌多却不落下风,打斗途中几次对同伴手下留情,而同伴也因此钻空,将她击伤。
她被一记偷袭的攻击冲开,捂着腹部吐了点血,差点没站住。
就在这时,躲藏的鸟兽突然躁动逃窜,枯叶飞舞,沙尘扬成朦胧烟雾,天昏地暗。大伙儿这才发觉异样,被迫停止。
四散的人下意识聚拢成团,警惕地环顾周遭。有人倏然色变,惊叫:
“我……我的剑!”
“我的铁锤!”
众所见,手中质地坚硬的武器居然诡异地熔化了!熔化成流体掉落,面目全非。
女子举起自己手中特制的白剑看,却发现完好无损。那枯叶与烟尘,似乎并没有绕她飞。
怎么回事呢?
紧接着,女子与抱团的同伴之间的空地上凭空冒出一道黑雾。黑雾戾气逼人,阴森可怖,其间似乎站着某个人,从女子的视角只能看到背面。
那些同伴看到面前怪异的家伙,立时警铃大作,惊恐万分,叫喊声透着浓烈的绝望。
“扬尘枯木,红曈雾身——恶鬼五行!!”
武嚣已毁,手无寸铁,一群人不知所措。
“谁要抓我?”雾身说话了,漫不经心的语气却威压逼人,“你们?”
有人转身撒腿就跑,却被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东西阻挡,然后同样的东西陆续冒出来,分布在人群之中,如幽冥般飘动与呼号。
“厉鬼,厉鬼……都是厉鬼——”
“啊啊啊啊啊……”
女子亲眼看着同伴惨遭厉鬼缠身,只两眨眼的功夫,被活生生噬咬、撕碎,最后化成一滩滩肉泥,溢散的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她看惯了血腥,只为同伴的死惋惜了一下。
吃人的厉鬼飘走了,雾身转而走到唯独剩下的女子面前。没错,是用走的,虽然看不清,但可以听到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实,根本就像人在走动。
能走人间路的鬼,世上应该没第二个。
雾身停在了女子身前,从隐约的轮廓和红曈所在高度可判断其间魂体身姿挺拔。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极恶之徒”,竟不显半分惧色。
一只大手从黑雾中抬起来,用手指托起女子的下巴,力道并不重,触感清晰。那“鬼手”意外的并不冰凉,简直就像是正常人的手。
“你要抓我?嗯?”
雾身又说话了,与刚才的不同在于,少了恶意,多了一点戏谑。但也绝非善意。
女子不答反问:“你就是五行?”
别人叫它名字时,都要连带“恶鬼”二字的。
雾身明显顿了顿,后道:“不像?”
“和世人传的很像,”女子说着,倾身上来靠近一些,似想看清雾中,“你的眼睛,为什么会放红光?”
“……”
雾身收回提她下巴的手,两只红曈似在打量面前女子,“你不怕我?”
她说:“怕什么,大不了一死。死可比活着轻松多了。”
“驱魔师有你这样的?”
“现在你不就见着了。”
“……你这姑娘,有点意思。不过可惜了,落我手里的驱魔师,必须死。”
怎知女子好似未将其威胁的话听进去,竟胆大包天地抬手伸向红曈、伸入黑雾中,抚上其间脸庞的一侧,并用指腹轻轻擦过脸侧皮肤上的一道疤痕。
“这是生前挨下的吧,疼不疼啊?”
女子言语轻柔,神情专注,眼中除了一种悲悯,好像还包含了别的东西。
这一举动让雾身僵在原地,刹时间如同受惊后泄气一般,曈中红光暗了,周身黑雾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