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一位鲛人女子化出了双腿,从海里走出来。
卧海的木制走廊早已被海水冲刷得破破烂烂,女子只看了一眼,继续往岸上走。
她经过一片土地,看到徘徊在草木中的几只又大又好看的蝴蝶,被吸引住了,有一只蝴蝶停在矮矮的地面。她走上去蹲下来,蝴蝶飞走了,地上有一个海螺,她伸手去拿,发现海螺下面被什么东西抓着,费了点力气才拿开。
从土里露出来的,是一只干枯的骷髅手,很小,应该是孩子的。可能埋得浅,日月更替,风吹雨打,土被削了一层。
女子握住那只小小的骷髅手。
“听闻陆上的人死后尸身会埋在土里,若见了光是对死者的不敬。对不起,打扰你了……你怎么会有鲛人的海螺?既有缘,今后便由我替你保管吧……怎么也不埋好一些……”
女子用旁边挖来的泥土将骷髅手盖好,盖了很厚的一层,接着还在上面铺上一些落红与落叶。几只蝴蝶绕在上方轻轻飞舞。
离开时她带上海螺,往更远的地方走了。
阿点:“我死得这样惨,才成恶鬼?”
止渊:“凭这点怨气就能一夕化成鬼中霸王,这霸王也太好当了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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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颓垣败壁、饿殍遍野,可能不是富贵命,看那大宫殿的富丽堂皇、酒池肉林觉得分外刺眼。
高席上那穿得最珠光宝气、怀中搂着个丰腴美人的,是最大最富有的地主。天下都是他的,天下人在他的地上种庄稼,庄稼都是他的,天下人也是他的。
那些酒客谈笑风生,用他们的话说正在参加一场极具“观赏性”的盛宴。
中央有一口方状的用昂贵的砖石砌成的又大又深的坑,能容纳上百号人,里面底下铺了好厚一层炭和柴,几桶火油倒下去点着,整个坑就是一片火海。这才是宴会的主场。炭和柴一直加,火就能一直燃,宴会就能持续很久。
主角是谁呢?围站在火坑边缘的衣着破烂又肮脏的平民。
他在其中,身边的人有麻木的有还在挣扎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麻木,他觉得自己在看戏。是的,外面那些人在看戏,他也在看戏,看四面八方的戏。
“这个是我?”阿点问。
“投胎转世后的你。”止渊说。
“这是在做什么?”
“人皇暴政,你沦为火刑犯,火刑在皇宫举行,以供人皇取乐。”
阿点望向高席,“那家伙如今还活着么?”
止渊说:“都多久了,除非他能找着仙丹长生不死。”
阿点看向此刻的“自己”,“都要被活活烧死了,‘我’还挺淡定?”
止渊:“可能对于这个你来说,生与死没什么不同。”
火本是文明告别野蛮的自然之圣物,却又在文明中一次又一次地阐述野蛮,且从未停止。
火坑正上方横架着两条非常粗的铁梁,一条条长长的铁链挂在上面,铁链两端外伸固定在火坑边缘,火刑犯分两排隔着火坑面对面站,每条铁链对应一个犯人。
火光炽热灼人,他却在想,建这坑、制这铁具又害了多少人呢。
行刑开始了,有观众兴奋地呐喊,还有的纷纷下注,赌哪个火刑犯烤得更好更完整。他对面的那排很不幸,被人皇选中了,先行刑。
只见行刑者将铁链一端捆住刑犯的腰部,铁链另一端由三到四个行刑者合力拽住,将铁链往后拉动,借着火坑上方的铁梁就能将刑犯像挂尸体一样吊起来,吊至火海之上。
然后行刑者将铁链慢慢释放,降下刑犯,刑犯就深入到火海之中。
一条条没入火中的铁链拼命摇晃,空气中有火烧东西的声音,有短暂而凄厉的哀号,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还有来自观众的喧闹……
这样持续了很久,那些行刑者一定累了,但不敢放开手中铁链,因为要是那端的刑犯掉到了底下,烧出来就不好看了;也不敢不使劲,因为抓不住的话自己也会掉下去。因此他们会很认真负责。
当铁链被拉起来,下端吊着的火刑犯变成一具具焦黑干瘪的尸体,还在冒着火,有的残缺不齐,可能是烧断的或者是刑犯濒死挣断了手脚;有的尸体不见了,只剩一条铁链,这要怪行刑者没有捆好,加上尸体残缺的和过度变形的,错都在行刑者,于是行刑者被推下火坑。
许多赌输的观众发出惋惜。随后该轮到下一排了。
他被捆时铁链将他勒得很紧,生怕他掉,他提早一步设想过自己也被吊起来,降到火里,出来变作一具焦尸。
抬头深深吸入最后一口空气。
这时,远处天空飞过的一行人无意闯入他的视野,不是鸟,是人。是神仙么?
其中的一个脱离了其他人朝这边飞下来。
“住手——”
是个女子,着陆在他对面,隔着火坑和吊起来的冒着火的焦尸,他看到她快速从火坑旁走过,走向高席。
“她是什么人?”
“驱魔师吧,近年各处妖魔鬼怪肆虐,他们可吃香了。”
“还是女的,小模样长得不赖。”
“驱魔师?驱魔师不是不插手除降妖除魔外的事吗?”
天上的其他人飞下来去追赶那女子,他眼睛被火光灼得发涩,看不太清,只是在混乱中听清了女子的一句话:草菅人命,枉为人君……
原来真有人敢说出来,只是说出来也没有用的吧。
女子好像被抓起来了。
他呢?火刑继续,他随一排人一起被吊起来,下方红浪翻滚,煽上来的热风呼得人头昏耳鸣,降下去时世界从燎人的火红变作昏沉的黑暗。
被拉上来时,有一具焦尸肢体完整、烧灼均匀,他的行刑者没有被推下火坑。
阿点看见那女子盯着充满熊熊烈火的火坑,努力挣脱外来的束缚不得,最终沦为绝望。
阿点问:“她不是海妖么,妖也能当驱魔师?”
止渊讲道:“这就源自人界的某些利害关系了……”
凡人没有能力抵御作乱人间的妖魔鬼怪,驱魔师这一组织应运而生,起初由修者建立,后来天族插上一脚,管辖权也拿走了。
驱魔师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引妖族不满,天族便特批海妖中的鲛人一族也可加入组织,三族合作的唤作“驱魔司”的组织专为人间拔除邪祟以维护治安,也算是促进了人界各方平衡……
世间那么多妖,为何偏偏选择鲛人呢?
鲛人记忆缺陷,东西记不长,自然能忘记各种恩怨,被称作‘最单纯善良的妖’。
“……她后来怎么样了?”阿点问。
“被贬职,她气不过,直接辞了驱魔师一职。”止渊道。
“辞了?那我后来有再遇见她吗?”
“当然。”
“我化厉鬼了?”
止渊却说:“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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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依山傍水的村子,村子里有个男孩,因出生天时不吉、八字冲煞,大人不让其他孩子和他玩,大人歧视他、孩子欺负他,磕磕绊绊活到十六岁。
那年天火燎山,河水祸乱,水涝濒发,庄稼被洪水泡烂,颗粒无收,村民食不果腹、叫苦连天。
某天请来个风水先生,先生看了看山、看了看水、看了看人,得出祸根出在人的结论。
少年被人群推出来,风水先生妙手给算上一卦,倏然色变,说少年自小凶神附体,霉运一身,会给村子带来无尽灾难与疾病,亟须尽快铲除、以绝后患。
村民愤然,后悔未尽早作为。
先生说除大煞当用最重的惩罚,村子历来最重最残酷的惩罚是浸猪笼。浸猪笼是对通奸的不贞之人用的,如今却因为一个外人的一面之词打破常规用在一个无辜少年身上。
手巧的村妇连夜编制出加厚加固的猪笼,体壮的村汉扛起装着活人的猪笼,风水先生领头,全村出动参与除煞仪式,浩浩荡荡前往河流。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扛头肥猪去杀。
怕淹不死,猪笼上还吊了块大石头,猪笼封得死死的,孔隙没多大,死后的尸体恐怕鱼都难吃到。村民是吃河水的,不知以后吃水的时候会不会想到碗里的水可能泡过谁的尸体呢。
那日过后,风水先生带着丰厚的报酬洋洋洒洒地告辞。
没多久,天降暴雨,河水暴涨,滚滚洪浪吞噬村庄……
且说河中那沉底的猪笼,浸了一月,汹涌的洪水冲断了绑有石头的绳子,猪笼快速顺流而下,不断地冲啊冲啊,竟跨越长途到达河流出海口,进入浅海。
划着华丽的鱼尾、曳着飘逸长发的她发现被磕得破破烂烂的笼子时,里面的尸身己几近森森白骨。她费了些劲儿打开笼子,小心将里面的尸骨取出来。
“在水里待了很久吧,死了都不得安宁……你我有缘,便让我将你安葬。”
水平如镜的海面,许多会发光的小水母汇聚成一只会漂移的“筏子”,一具骷髅安静地平躺在筏上,随着会发光的筏向着落日的方向缓缓前行,灿烂晚霞装饰的天空格外温馨。
小筏前往的好像并不是更远的海,而是天堂。
她跟在后面,一路护送。
“送你海的葬礼,没有地下的暗,没有火烧的痛,没有世尘的吵闹……”
当落日即将降下海平面,像将要关上告别的大门,筏上的尸骨化成无数小粉末飘到天空,抓住了天边最后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