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和冷白的月光糅合在一起，就像封存在坚冰里的琥珀，随古老的涂层一同融化。
空气里遍布着粘稠的松香味。
良久，久到时针与分针早就走出8个刻度的距离，像仿真人偶一样一动不动的薛熙泽才微微颤了颤眼睫，从唇齿间漏出个单音。
他从漫长的头脑风暴里醒来了。
边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等时针和分针终于走出第11个半刻度，薛熙泽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很晚了，阿白。”他没头没脑地说。
边野的目光跟着转向木制座钟的表盘，在短暂的凝视后又看向薛熙泽，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被她盯着的Omega却没有再看她。薛熙泽逃也似的冲上楼梯，拖鞋击打地面传来的啪嗒声带出最后的尾音：“早点休息，晚安。”
然后一溜烟消失得无踪无影。
边野看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声音低不可闻：
“晚安。”
叮咚——
◇ ◇ ◇
薛熙泽侧蜷在床上。
他将自己埋进被褥，用厚重的被套盖住头顶，沉入只属于自己的，狭小而漆黑的世界。
安静到只剩下自己粗重又炽热的呼吸的世界。
父母刚去世时，他就经常这么干。整夜整夜睡不着的小小少年，只要把被子套上全身，就好像穿了层无坚不摧的盔甲，从此所向披靡，无人能敌。永不背叛的被子还允许他在这里发出小小声的啜泣，露出白天不敢袒露的属于这个年纪忽然失其怙恃的脆弱情绪，甚至鼓动年幼的他打开直播间，蹲在那个除了配字外什么都没有的超糊直播间里，看了一夜又一夜。
直到他再也不需要被子的保护和直播间的陪伴为止。
现在他也像这样埋在里面。然而，过去的铠甲被打磨成松软的橡皮泥，空空荡荡的直播间永不会再亮起。他的那些无畏和勇敢似乎也就跟着在这样的黑暗里节节败退，被吞吃殆尽了。
眼里渐渐垒起一层薄雾。薛熙泽点到了仿真宝石珠串的记忆功能。
突然铺开的挤得密密麻麻的照片如同被窝里睁开的一双又一双写满控诉的眼睛。她们有的像无害的小鹿，有的像冶艳的夹竹桃，还有的像玉白的雪鸮。无数双不同形态不同神情的眼睛凝视着他，将那些装满过往的照片硬生生塞入脑海。照片的边沿在所过处划出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口，直到淋漓的鲜血在还未结痂的旧伤上重新开出新的血红色的花。
比刀尖更加锋锐。
缩在被子里的人反复睁眼闭眼，试图将那些死死烙印在脑海里的关于尹妍乔的记忆驱逐出去。
指甲掐入手心，有丝丝缕缕的腥气在逼仄又潮湿的空间里蔓延开。他想起边野发辫间的骷髅项链，想起木刻版画中笑容灿烂的少年。
他想起，倾斜的桌面上，宽沿瓶口的扩香棒里传出的悠远的橙花香。
于是那片挤挤挨挨的眼睛里，猝不及防冒出一双弯的像月牙的黄金瞳。
薛熙泽发现这些被强行塞进来的照片里除了尹妍乔，还有舒道凉和祁向阳，甚至还有……
他目光一凝，瞳孔骤然紧缩。
眼前是一张大合照。照片里的自己穿着小西装臭着张脸站在C位，身后是个笑容温柔的中年美妇，亚麻色的长发挽成髻盘在脑后，翡翠色的眼睛略略弯起。她左手搭着一个缩小版的她，右手则拉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小男孩的手上戴了串绕了三圈的白骨手链，旁边空出一个怪异的空间。尹妍乔和其余在场小孩则分左右站在更远的外围。
薛熙泽低下头，日期显示在最下面——十二年前的1月8日。
十二年前……薛熙泽闭上眼，虽然关于那个中年美妇的身份他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他记得那个她左手搭着的小女孩。
照片里的小女孩一直在用眼睛偷瞄旁边的祁向阳。彼时的祁向阳不像现在的没脸没皮，在合照里表现得像个敬职敬责的天选社恐，就算急得小脸通红也绝不吐出一个多余的字。
是从什么时候起，祁向阳不再那么社恐的？
薛熙泽的呼吸加重几分，他好像完全想不起关于这些内容的记忆。
本应连贯的记忆河流，被外力从中间截断些许，从此主流和支流分道而行，渐行渐远。
他忽然庆幸当时在不知道是谁的建议下采用了这种特殊的照片形式——预言照片，在那个时期很受各大年龄段的Omega追捧。可惜，售卖这种照片的公司在同年倒闭，导致只有一部分幸运儿才能买到这种照片的购买名额。其中就包括给薛熙泽提建议并高价将名额卖给他的人。
深吸口气，薛熙泽探出手指，缓缓抚过亚麻色少女的头顶。照片上浮出一行介绍语：
姓名：露丝·特莱兰
年龄：8岁（未分化）
预计一次分化时间：8岁
精神力潜力预测：B
预计分化性别：Alpha
血系……
看上去像什么游戏人物介绍卡片，如果再在下面加上稀有度什么的就更接近了。他边想边飞快地把手挪开。过于详实的介绍总让这位有家室的A心O身Omega有种在背着对象玩GalGame的罪恶感。
他又把手挪向中年美妇，然后眼前霎时被满篇问号刷屏。
姓名：露丝·特莱兰
年龄；？？？
性别：？？？
一次分化时间：？？？
二次分化时间：？？？
精神力：？？？
精神体：？？？
血系：？？？
薛熙泽揉了揉额角，深吸口气才将手指移向下一位受害者。
姓名：祁向阳
年龄：7岁（未分化）
预计一次分化时间：8岁
精神力潜力预测：A
预计分化性别：Alpha
血系：古奥西尼亚
就在他准备抽回手再去看看自己和尹妍乔的时候，又一行字毫无预兆地浮现了出来。
姓名：艾格妮丝·德拉克里希
年龄：？？？
预计一次分化时间：？？？
精神力潜力预测：SSS
预计分化性别：A？？？
【错误！无法识别！无法识别！错误！错误！请重新读取！请重新读取！】
薛熙泽收回手指，惊疑未定地又把手指放回去，这回连前面的姓名都没了，只剩下大写的红色错误提示。正在他怀疑是不是照片真的出了问题时，他决定用‘自己’来试试。
薛熙泽把手挪到了自己头顶。
还是熟悉的人物卡片：
姓名：薛熙泽
年龄：7岁（未分化）
预计一次分化时间：10岁
精神力潜力预测：A
预计分化性别：Alpha
血系：古华国
看见那个预计分化性别为Alpha，薛熙泽有些无奈地勾唇：果然这种照片是不能信的，刚才的那些东西应该都只是单纯的巧合，而那个叫艾格妮丝·德拉克里希的不存在的人，应该也只是系统的显示错误而已。不过……
他看向那条戴在祁向阳手上的白骨手链和他旁边空出来的恰好可以站下一个人的位置，神情晦暗不明。
在薛熙泽的记忆里，舒道凉和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和祁向阳更是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随时贴贴乐。除非特殊情况，那么只要祁向阳在，他家金丝熊也必然在。像照片里那种情况，理论上舒道凉是肯定会在的，而且站位……
薛熙泽看着那个真空的位置，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也许可以去问问小露丝，她也许知道些什么。
看着照片里亚麻色头发小女孩的神情，他想。
◇ ◇ ◇
翌日。
对薛熙泽的大熊猫眼早已司空见惯的边野递给尚处于刚刚睡醒恍惚状态的Omega一碗燕麦粥，平静普通的和昨天以前的每个清晨别无二致。
硬要说的话，可能少了句早安。
正儿八经一晚上没睡的薛熙泽接过燕麦粥，机械地咀嚼起来。
席间无人说话。
安静得连淌进来的阳光都像髑髅眼里的磷火余烬。
“阿白。”等一杯玫瑰茶下肚，薛熙泽终于清醒了几分。
“嗯。”
“我今天不去学校，如果你在学校看见祁向阳和舒道凉给我发个消息。”薛熙泽边说边觉得心里没底：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头行动，还是在昨天那种状态结束后。
边野却一如既往没有多问：“好。”
“……”薛熙泽忍不住抬眼看她。
盛满阳光的金眸和他撞在一起。
这双金眸和昨晚被子里看见的那双重合到一起，于是他也成了注视他们的人中的一员。
“阿熙？”意识到对方正看着她发呆，边野开口。
薛熙泽猛地回神：“啊……嗯。”
“怎么了？”
薛熙泽摇头：“没，没什么……”
对面端坐着的Alpha，明明除了瞳色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他却敏锐地觉得边野不再是以前他认知里的边野了——这种感觉，是从昨天晚上看见那个微笑后开始的。
高天上的明月，似乎经历了一轮浩大的岁月洗礼，祂用了一天的时间崩解重构，转变成一颗冉冉升起的、新生的恒星。
祂将和太阳一样，照亮所有隐秘的角落，杀死全部藏匿的阴影。而最耀眼的光明本身，又会成为最大最深沉的阴影。
祂是夜之君王永恒的眷顾者，是沉压压的黑暗在无尽时光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