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店土夯的道路两旁稀稀疏疏立着几棵银杨,本应朝天的树冠在暮色中垂垂欲坠,若不是宽肥的叶片在风中放声呜咽,郭芙必定疑心这是棵披着银灰树皮的垂柳,便好似杨过一般——兴许也是甚么东西成了精,整日心绪起伏,让人捉摸不清。
暮色四合,宣化店旧败的置景中再无一个鲜活的生命,难不成这本就是座鬼城?杨过也不是活人?这样想,郭芙愈发觉着他靠过来的身子冰冷僵硬,全无温度。
杨过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牢牢按住不甘受制的郭芙,小红马速度极快,杨过只得稍稍前倾将身前挣扎的郭芙半搂在怀中,以防她不慎坠马而亡。
第三次绕回这口井时,郭芙已经叫喊得精疲力竭,她始终不明白杨过怎么毫无预兆地便掳走她,更不明白他为何要在宣化店里永无止尽地打圈。
杨过对自己的激烈易变也不甚明白,郭芙脆弱的脖颈近在咫尺,只需垂头狠狠咬住,郭靖和黄蓉便要承受多于他数倍的痛苦,但他却只能将人抱得更紧些,感受她连绵不绝的眼泪渗入肌肤,沿着血脉游走进右臂崭新的伤口里。
“杨过!你放开我!我教你放开我!”郭芙机械地重复同一句话。
杨过的臂膀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呛人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但郭芙半点不害怕,她甚至用后脑使劲撞着杨过的胸膛,大哭道:“你卑鄙小人,狼心狗肺、猪狗不如,这样作践我!你有本事放了我!”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骂了一路,来回也就这几套说辞,郭芙声音已经发哑,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尽。杨过勒马急停,郭芙不察正兢兢业业撞着他胸膛,遂一头栽进他怀中。杨过将手掌覆在她湿漉漉的眼上,凑近她耳朵道:“郭姑娘,眼睛没好两日,再哭可又坏了。”
郭芙血气上涌,哭得更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道:“哪里就合该我瞎呢!好教我再瞧不见你!”杨过的恨霎时又如藤蔓疯长,顷刻间围成一只硕大的木笼将他困在其中。
杨过绷紧缰绳,愈合的伤口再次开裂,他恨恨道:“你不哭,我明日便送你去襄阳。”郭芙打个哭嗝,再哭不出来,她惊疑不定道:“当真?”
杨过却说不出真假,大胜关那日的桃花簪还插在她髻间,不免教杨过忆起当时情形,他心道:“郭芙小小年纪已明白父过不殃子的道理,我又何苦迁怒于她?倘若我真要拿她寻仇又与那些迂腐酸儒有何分别?”杨过想明白这些事却不知为何黯然之情更加浓郁,直蒸得他也掉下泪来。
郭芙只觉额发间潮湿得厉害,杨过又沉沉压在她身上,于是忍不住埋怨道:“杨过你起开些,好重。”杨过忙偏头,利落翻身下马道:“明日便送你离开,今儿先在这草屋凑合一宿。”
郭芙这才打起精神,发觉杨过数次往返的水井旁坐落了一间茅草屋,屋顶松松垮垮架着几根横梁,门扉只剩半扇,骨架歪歪斜斜,像是风一吹便倒。她不情不愿地跟进去,暗自对杨过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道:“偏生要作怪,好端端的客栈不宿,来这漏风的草屋子凑合。”
杨过将散落一地的毛料收起来用火镰点燃,又出去捡了些耐烧的木头围堆在火苗跟前,回来便看见郭芙抱膝坐在地上,头埋进臂弯里,红着鼻头盯着地上晃动的影子。杨过席地而坐,却等了许久也不见郭芙发作。难言的心慌弥散开来,杨过只得率先开口道:“你来这里干么?”
“哼,我不来怎么晓得你这样狼心狗肺、忘恩负义。”郭芙抬头怒视杨过,强忍着不教眼中的泪坠溢出来。杨过猛转头避过她的逼视,胸膛又开始剧烈起伏,他大声道:“郭芙!许多事你不知缘由我不怨你,可你不该事事信不过我,更不该处处觉着我欠了谁的债!”
郭芙不敢置信,杨过坏事做尽,竟还满腹委屈,她针锋相对道:“我不知缘由?若我知晓缘由就能任你掐死傻姑?你事事都循着因果,我就是蛮不讲理,好赖不分?”杨过心中全是被误解的悲苦,他红着眼辩解道:“我并非要掐死傻姑。”郭芙再不肯信他:“你日日与我扯谎,谁知是不是糊弄我。那倒分说明白,你害傻姑干么?”杨过身子开始打摆,他在心中嘶吼:“我哪里是害傻姑!我是要活得明明白白!你怎会懂我?我又怎能与你分说?”
郭芙听他口中含含糊糊一直念叨着:“我没害傻姑,我没害傻姑。”她自觉摸索到真相,冷笑道:“我可算明白你怎么非要掳走我。”杨过牙齿打颤,心中升腾起强烈的恐惧,似有甚么经年累月隐在黑暗中的东西将要浮出水面,他急切又退缩地等着郭芙的判词。
郭芙笃定道:“你是怕我与爹爹妈妈告状!更怕我外公找你寻仇!”
夜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杨过锈迹斑斑的袖管似结了蛹,僵硬地难以挪动,他自觉已与这破败的草堂融为一体,浑身上下无处不漏风,他终于将视线挪在郭芙的眼中,道:“你就这样瞧我?”郭芙心中咯噔一下,涌起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她勉强道:“许你这样做,不许旁人说?”
杨过却又像中了邪,腾地站起来走到郭芙面前,蹲下身与她鼻尖对着鼻尖。郭芙大惊,不自在地向后挪蹭,却给杨过一把擒住,郭芙用力挣扎,大喝道:“你又干么!”杨过执着地将她的脸扳正,看郭芙委屈的眸子又要淌泪,他再次将手掌盖上去道:“你爹爹妈妈是当世英豪,你外公是中原五绝,我杨过却绝不惧他们,更不耽心谁来与我寻仇。”杨过冷冷说着,又在心中补全道:“我还要设法杀了他们。”
他这一番话全了心中的傲气却教郭芙更郁结于心,她拍开杨过的手冷嘲热讽道:“你自是不怕!我爹爹宝贝你跟宝贝眼珠子似的,谁敢招你?”
杨过却像被踩了尾巴,他跳起来大喊道:“住嘴!”郭芙再耐不住性子,也撑着地站起来怒道:“你好了不起么?整日威风这个呵斥那个,便是谁都入不得你眼?你倒是谁也不惧,谁也不怕,就整日在你姑姑面前缩头缩脑罢!”
杨过心绪剧烈起伏:“郭芙怎么敢?她怎么敢这样讲?我已放过她,她却如此不知好歹?”杨过怒恨至极,伸开的掌却怎么也放不到那根纤细的脖上,只听她还在喋喋不休:“你放心罢!明儿去了襄阳我再不提这事,你也走得远远的!咱就此不见罢!”
杨过的泪越来越烫,他心道:“难道我就愿意见你?难道我愿意在你跟前日日受气?”酸水又在心中咕噜咕噜冒泡,杨过哑着嗓子道:“我又哪能藏头露尾?你说教我躲远远的,我便躲远远的?没得落人耻笑。”
郭芙又给他的歪理气笑:“我与你说不明白,明儿你也不必送我,只把小红马还我。”
“你骑了小红马,我又怎么走?”
“这镇上这么大,哪里就没处马肆了。”郭芙说着从茄袋里掏出块银子来,递到杨过眼下道:“诺,你拿去买马。”杨过垂眼打量半晌冷冷道:“我又哪里缺你这块碎银子。”
郭芙看他神色轻蔑,不由得在心中酝出磅礴的恨意,她暗运内力将银子狠狠掷到杨过的胸膛上,只听“噗通”一声,杨过直直倒地。
郭芙花容失色,她连忙跪在杨过身旁晃他胳膊,大叫道:“杨过!杨过!你怎么啦!”他却没应声,郭芙这才发现,那被越女剑伤了的胳膊还没包扎,血水混着脓水结了块,皮肉却还微微外翻。郭芙眼中又有些刺痛,她看杨过潮红的脸与脖颈,试探着摸了摸,烫得像刚煮熟的鸡蛋。
郭芙颤抖着手撕下内衬的一条干净布料,又跑去小红马侧袋中挑拣了瓶上好的金疮药。只是动手前又犯了难,杨过这衣裳叠穿了好几层,却处处都与伤口粘连在一起,冒然动作,他怕是要受疼。郭芙想了想取下发簪,一边轻轻挑起布料一边观察杨过表情,只见他微微蹙眉,口中呢喃道:“妈妈。”
郭芙暗叹口气,心中懊悔与他置气,此时细琢磨道:“爹爹既然看重他,那他便做不出无故掐死傻姑的事,可若有缘故,他又为何不肯说白?”她出神间,下手便重了些,只听杨过大喊道:“姑姑!姑姑!过儿错了!你在哪!过儿好想你!”郭芙眼眶一酸,轻轻拿发簪刺他完好的肉,自言自语道:“哼,你舍不得烦扰你姑姑,便日日给我寻麻烦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郭芙又跑去外边的井口处探头瞧了瞧,竟意外发现这井并未干涸,她利索地摇上来半桶水提回里屋,又撕下一块内衬放进桶中打湿,给杨过擦起额头来。冰凉的绸布触到滚烫的皮肤,杨过轻轻喘口气,呼吸渐转急促。杨过被烤得口唇干裂,两颊红扑扑的,郭芙凑近瞧他,热气扑面而来。她又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却教人抓准时机紧紧攥住,郭芙呵斥道:“杨过你松开!”
杨过却没有松开,只将冰凉的小手贴在脸颊上蹭着,细细哽咽道:“芙妹,芙妹。”这声音太轻太小,郭芙忙着与钳制她的手斗争,一时没听清,见此情形只得先迁就着他,贴耳过去。杨过得寸进尺,察觉她靠过来,忙将她柔嫩的掌心紧紧抵在脸上。湿漉漉的滚烫触感让郭芙后知后觉到,杨过闭着眼流了许多泪。郭芙心尖被这温度烫到,慌忙抽手,杨过却又断断续续哀泣:“不走,芙妹不走,我也不走,都不走。”
郭芙一时茫然,泪珠却不听劝地从眼眶中偷偷滚落,她抽抽鼻子道:“走哪去?哼!你教我不走我便不走?没得落人耻笑!”她总是哽着一口气,哪怕杨过神志不清也要即刻找补回来。
杨过脑中却似刀绞着疼,混混沌沌闪过一幅幅画面。他疑心有只桃花岛的蝴蝶停在掌心,展着翅膀教他夸赞,杨过一刻也舍不得放开,他将蝴蝶一路捧着上了终南山,可一躺上寒玉床,蝴蝶便冻得发硬,杨过给她点起一盏烛灯,却也无济于事。她颤颤巍巍抖着翅膀要飞出去,杨过不敢拦她,只远远跟着,却在将将分别时忍不住问:“你不走罢?”那只粉蝶却用郭芙的声音恶狠狠答道:“我瞧不上你在姑姑面前缩头缩脑!你不教我走!我偏要走!”
杨过猛地坐起身。晨间的熹微使一切纤毫毕现,空中浮动的细小灰粒在杨过眼前起起落落,上下睫毛被泪渍纠葛在一处,杨过伸手揉揉眼却发现右臂的伤口已被一条棉白布条处理妥当,杨过却不敢抬眼,只轻轻唤道:“郭芙。”
宣化店人烟稀少,此处荒废宅院更是偏僻,周遭安静得可怖,鸟雀呜鸣也是零零落落,自然也没人应声。杨过卸了力气,重重摔躺回地,心道:“那可不错,她自个走了,我也少受几日气。”这样的念头却不能教他轻松多少,他攥紧胸口处的衣料蜷缩起来,又心道:“旁人不爱重我又如何?姑姑却一心一意只盼着我好,待我手刃郭靖黄蓉便去寻姑姑,陪着她在古墓里一辈子也快活,再种些玫瑰茉莉之类的香花,日日给姑姑编花环,要是有两只蝶,我便为姑姑捉起来,绝不教它们冻死。姑姑爱圈养些动物,我便给她搜罗些飞禽走兽,若是她喜爱孩子,我们便生两个娃娃,也教他们习武、斗蛐蛐。”杨过想着竟不由痴了,待他察觉口中咸咸,才反应过来泪又淌进了唇角。
“杨过!你醒啦!”如惊雷贯耳,杨过猛地抬头,便瞧见郭芙换下昨日嫩黄的薄衫,改穿了件绛色的夹袄,此刻正立在那半扇门板处,俏生生地看他。日头还悬在半空,恰巧落于郭芙身后,杨过只觉她被嵌在一只令人食指大动的圆盘中。
郭芙看他眼睛红肿得厉害,新鲜的泪痕又叠在脸上,歪头瘪嘴道:“我当你多了不起,却只会偷摸儿抹泪,哭了整宿还不够么?”杨过不知怎的,现下又不觉着这话刺耳难听,只抹脸道:“我念着我姑姑才哭的。”郭芙哪管他哭甚么,扔给他一套麻织直裾道:“你衣裳都臭了,凑合穿这身罢。”
杨过打眼便知这是旁人穿旧替下来的,他冷脸道:“这衣裳哪来的?”郭芙看他好端端又恼了,气得直喘:“好你个杨过,不识好歹都是说轻了你!爱穿不穿!你瞧我再管你么!”杨过吸口冷气道:“芙妹,我并非嫌弃,只是耽心你教人骗了。”
郭芙眉毛高高扬起,得意道:“这可不是买来的,是旁人送的!”
杨过面色虽未转霁,却放柔声音道:“你莫要哄我,世上哪有男子送女子衣裳的道理?”郭芙听他不信,急忙辩道:“这镇子上连家成衣铺子都没有,这衣裳是位婆婆送我的。她孙子被征去蒙古服徭役,这才多出一身来,你倒挑三拣四的。”杨过听她如此说,心中稍安,又见她怀中捧着一个油纸包,便问道:“你一大早出门,是去寻吃食了?”
郭芙轻轻展开油纸,露出里面几块发黄的笼饼,递给杨过道:“可不是么?这地方古怪得很,但凡能花银钱的地儿,竟没一处开门的。”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眉梢微蹙,似是对这荒僻之地颇有微词。杨过接过笼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你不去襄阳么?”
郭芙自觉因己之故,害他中了一剑,以至高热不退,心中歉疚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