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学院路下起微雨,雨丝很细,落到身上稍纵即逝,只将柏油路洇湿了一层,像结了霜。
姬煜翔失神地坐在病房外,脑内不断回忆着白皓月昏迷前的神情。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一起看篮球赛、吃烛光晚餐。
几个小时后,白皓月被抬进了ICU,全身沾满秽物。
郑宸跟几名医生急匆匆走出病房,姬煜翔追上去,不等他问,对方便面色凝重地说:“还在昏迷中,过一会儿或许能醒。”
郑宸从HMS毕业后,在全球最有名的DCD实验室待了两年,回国创立了宸星。这么多年,白家的的病一直都是他看的,对姬煜翔也不像平常人对金主那样畏惧。
他将姬煜翔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像是生气又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应该知道目前临床上没有能根治DCD的方法。只能靠药物和锻炼提升身体机能,偏偏他的心肺功能也有问题,能活着已经要烧高香了。”
姬煜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自己早就知道的事,却能从语气中察觉到几分责怪。
“可他不是好多了吗?来医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怎么每次都这样,他不会是对……”
“对什么?”郑宸问道。
姬煜翔心虚地低下头:“没什么!然后呢?”
郑宸将几瓶药甩到他面前:“他吃的HL-32还在市场临床阶段,不知道有没有未发现的副作用,但目前已知对胃和神经系统都有损伤。”
姬煜翔看着熟悉的包装,眼神抖了抖:“可呕吐和痉挛不是大量服用才有的副作用吗?”
“你会背使用说明啊?”郑宸点点头:“那你还记得你家还有几瓶HL-32吗?”
姬煜翔踱了两圈儿,他家的药都放在厨房的置物柜里。
“应该还有两瓶?”
郑宸从抽屉里翻出档案本,熟练的翻到某一页:“两瓶,没问题啊。DCD本来就是罕见病,能长期吃的起HL-32的患者更少之又少,除了当年承诺给二期临床受试者终生免费供药外,国内自费购买的患者不到二十人,而且每一瓶都记录在案,不会出问题的。”
DCD的发病率极低,国内外研究寥寥,大部分都有白家的投资。唯一做出成果的就是两位任教于HMS的华裔教授——阎生和叶桐。
他们在十年前发现了HL对于树突细胞的促活作用,研发出第一代DCD专项药物——HL-29,也顺利拿到了白氏的投资。
但当年的HL-29由于剂量与副作用问题未能通过临床试验。
此后十年间,他们不断迭代,终于使HL类药物通过了三期临床,得以投入市场。而这款被投入市场的HL类药物,就是白家姐妹正在服用的HL-32。
HL-32的副作用小,能够一定程度维持患者的基本生活,而代价就是患者需要终生服药,且价格高昂。
为了解决临床试验受试者难找的问题,白家承诺为每一位参与早期临床的受试者终生供药,国内的发放和归档就由宸星负责。
郑宸本来就是从他们的实验室出来的,对HL类药物十分熟悉,他揉了揉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发问:“他是不是跟尼莫地平一起吃的?”
姬煜翔脱口而出:“对。”他记得这个药名。
“我就知道。”郑宸把档案本往桌上一扔,双手一叠靠到椅背上:“之前跟他说过好几次了,这两种药不能一起吃,再说他低血压刚好没两年,吃尼莫地平不是等着复发吗?”
姬煜翔:“是因为这个?”
“嗯。”郑宸:“尼莫地平是钙通道阻滞剂,能抑制血管收缩,和HL类药物一起吃会诱发痉挛。”
姬煜翔的手指蜷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不管管他?!”
郑宸巴掌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怎么管?尼莫地平虽然是处方药,但也不难开,难不成我断了他的HL-32?”
姬煜翔自知理亏,垂下头,两条胳膊搭在身侧,攥紧了拳。
郑宸瞧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放缓语气道:“也不能怪你,你才多大,又不懂医,哪能分得清楚。”
姬煜翔还是垂着头,郑宸的办公室面积不大,但没摆什么东西,显得很空。姬煜翔站在一片空荡中,沉默了许久,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宸一向不说谎:“因为你吧。”
姬煜翔:“我?”
郑宸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回忆些什么:“你是不是对他说过,认识他之前从没进过医务室?”
姬煜翔怔愣着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
“我哪记得,大概是你们上初中的时候吧。”郑宸给自己冲了杯咖啡,自顾自回忆起来。
“他从你家搬走,在公寓里生了病,我想送他去医院他怎么也不肯。那时候他年纪小,被我强行拽去了。但从那之后,他几乎每周都问我有什么药能他再也不用进医院。”
他哼笑了一声:“他这个病怎么可能不进医院。我跟他说没有,他就自学起药理,倒腾出一堆奇形怪状的药方,其中就有尼莫地平。”
说到这里,郑宸摇了摇头:“我也想不通啊,一个从出生就泡在医院的人怎么会突然抵触住院?直到有一回他冷不丁提了一嘴,说是不想害别人总往医务室跑,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郑宸的声音很轻,将姬煜翔拽回了多年前的雨夜,他被奇峰打伤,怕白皓月心疼随口调侃了一句。
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心思,一句戏言,说过便忘了。哪里能想到有人会为了一句话,命都不要了。
心绪一层一层压上来,像砥了巨石。
郑宸安慰式地捏了捏他的肩,正巧这时有护士敲门,说白皓月醒了,他赶紧给姬煜翔递了个眼神,说:“去看看他?”
病房的门虚掩着,能从门缝中窥见一张冷白的瘦脸。
姬煜翔握住门把,用力抹了把脸,扯出一个笑容来。
“怎么样了?”
他推开门。
白皓月垂着头,声音有点哑,每个字都带着歉意:“消毒水味太难闻了,我们一会儿就回家吧。”
姬煜翔的笑脸僵在了脸上,他吸了吸鼻子:“不着急。”
白皓月却很懊恼:“要不你先回去?这儿的床没家里的舒服。”
姬煜翔咽下哽在喉头的悲绪,却还是没忍住,冷着嗓子说:“你成绩那么好,怎么连别人开玩笑都听不出来?”
白皓月怔愣得看他,片刻,往被子里缩了缩。
姬煜翔抹了把脸,搬了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白皓月从被子里伸出头,沮丧地说:“那个药不好用,量不够总是不行。”
姬煜翔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胸口的位置:“你不知道HL类药物不能和尼莫地平一起用吗?”
白皓月似乎愣了一瞬,但那瞬间太短,姬煜翔以为自己看错了。
白皓月半张脸躲在被子里,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我也没想到你会陪我这么久。”他拽了拽姬煜翔的衣服,仓皇又小心地问:“对不起,别生气了好吗?”
姬煜翔嘴唇颤抖,他深深看了白皓月一眼,没有回答。
白皓月得不到回应,失落地垂下眼睫,良久,叹了口气:“你会讨厌我吗?我没你想的那么成熟。”
姬煜翔想骂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眼泪流进他嘴里,实在苦涩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埋头抱住了被子里的人,泪水在薄被上氲出一滩湿凉。
“白皓月,你真他妈有病。”
白皓月抚着他的后背,开玩笑似的坦然一笑:“我不是一直都有病吗?”
他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一哭一笑都十分浪费体力,没与姬煜翔说上几句又沉沉睡去了。
姬煜翔守在他身边,身心俱疲却睡不着。
床上的人像捧在手心里的雪,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他融化呢?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凝视着楼道里闪烁的紧急指示灯。
小时候他经常陪母亲来住院,一待就是好几天。夜里其他人都睡了,唯独他睡不着,在楼道里跑跑跳跳。
有时不知跑到哪去了,就数着紧急指示灯一路找回来。
那盏灯十年如一日,亮起又熄灭,好像能指引什么,又常常被人忽略。
白皓月没能像他说的一样很快就回家。
他的烧始终不退,在医院躺了几天,眼周烧的发红,本来就瘦的人又枯了一圈儿。
姬煜翔托于鹏买了几大袋水果,他记得白皓月爱吃甜食,挑了两颗芒果和一袋车厘子,用手掰开,把核取出来,喂给他吃。
白皓月像只初生的小兽,乖乖卧在被子里,姬煜翔喂什么都吃。
然而当晚。
他的病情突然恶化,吐的满地都是,又是吃药,又是注射,折腾到大半夜。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酸臭,姬煜翔推开窗户,一股热浪涌进来。他皱起眉头,他最怕热,好在白皓月不怕。
郑宸打着哈气去办公室的隔间里补觉,临走前反复警告他不允再给白皓月吃刺激性食物,尤其是芒果。
姬煜翔捏了捏酸胀的肩膀,收拾起满地狼藉。
病房自带的洗手间没有窗户,姬煜抬手开灯,柔和的黄光打下来,却像尖刀刺进了他的眼睛。
连续不眠不休让他的眼睛又酸又疼,一见光就忍不住流眼泪。他用力揉了揉,拿上湿纸巾给病人擦干净指间的秽物。
白皓月出了一夜冷汗,全身都泛着潮气,姬煜翔帮他擦完身体,拿出干净的睡衣给他换。他爱干净,平时在家睡衣都是三天一换,现在生了病,反倒什么也不提。
姬煜翔把睡裤挂在肩上,弓腰撑着内裤到他脚边,然后提着内裤的两边,自脚往上提。
内裤的边缘和他的手没入上衣垂坠的下摆,掠过白皓月的皮肤。姬煜翔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帮他把裤子掖好。
白皓月清醒的时间不多,有时说着话便睡着了。姬煜翔逮着他醒的时间陪他解闷儿,趁他像现在这样睡熟了,就回公寓取换洗衣物。
公寓好些天没有人住,除了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遥远高楼上的几簇闪光,客厅里、卧室里、浴室里都黑压压一片。
洗衣机“轰隆隆”的空转,姬煜翔没有开灯,怀抱着残留白皓月汗渍的衣物,迟迟没丢进去。
半夜下了场大雨,从凌晨持续到上午,郑宸打电话让他在家休息。姬煜翔心里堵,睡也睡不好,问了白皓月能吃的菜,想给他补充些体力。
他漫无目的地翻着菜谱,认识白皓月三四年了,当初答应他要学做饭,到头来连道像样儿的菜也没学会。
张姨送来的菜蔫的蔫,烂的烂,只剩几根山药孤零零躺在冰箱的冷藏柜里。
大雨阻碍了交通,司机堵在路上不知道几点能到。姬煜翔扫了眼窗上划过的雨线,拎上雨伞出了门。
城市温度骤降,姬煜翔撑伞走着,伞沿儿被雨水打得发颤,时不时掀起一角。他看了眼时间,加快步子。
小区内的便利店只有最基本的菜品,他挑了几样,又买了两斤小米。
结完账雨更大了,伞面噼里啪啦的响。姬煜翔抱着菜往家跑,到家时全身都湿透了。
他吸了吸鼻子,切菜淘米生火,盯着米下锅,去卧室换了件干净衣服,又从白皓月衣柜里挑了几件厚实卫衣塞进背包。
手机“嗡”的一震,姬煜翔以为是郑宸,点开。
邵厉在四人群里发了一张照片。
自从他不来上课之后,姬煜翔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照片里蓝天绿草,正中耸立着一座教堂,邵厉和聂丞枫站在教堂前揽着彼此的腰。
配文是:哥去追老婆了,勿念。
常启停和于鹏一人回了一句卧槽。
姬煜翔端着手机,不知该回些什么。
司机的电话打断了思绪,他揣起手机,趁粥还没冒泡,把刚买的水果削皮切成小块放进保鲜盒。
雨沿着学院路一路蔓延,整条街陷进水里,伴着夏日难捱的闷热,在咽喉蒙了一层雾。
“听说这是平京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雨。”护士一边整理输完的药瓶,一边看向窗外的阴雨。
白皓月回不了头,只能迷蒙地望着天花板。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