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又做了噩梦。

其实这些日子，噩梦总围绕着他，白皓月的眼泪，白皓月的血，他都快麻木了。

然而这一次，他梦见了姬蔚和白皓瑾。

他们三个围在餐桌前，桌子上摆着生日蛋糕。姬蔚拿着蛋糕刀，白皓瑾举着寿星帽，兴奋地让他吹蜡烛，就想每年生日一样。

姬煜翔听话地吹了，又觉得哪里不对。

“舅舅呢？”

蛋糕刀瞬间变成菜刀，姬蔚双目猩红愤怒地向他扑来，“你还知道他是你舅舅！”

姬煜翔惊恐地向母亲跑，一转眼，白皓瑾已昏死在地，她的腹部插着一把水果刀，刀柄握在她自己手里。姬蔚双眼淌血，“我要让你给你妈陪葬！”

“不要！！”

姬煜翔从梦中惊醒，泪水爬满脸颊。

他努力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长时间失眠让他的牙龈肿了一大块，轻轻舔舐，脓血顺着缝隙往外渗，满腔的血腥味呛人。?

他起身去洗手间漱口，下楼倒水，餐桌上还放着白皓瑾亲手削的苹果，水果旁边是那把插进她体内的水果刀。

梦中的场景骤然涌回脑海，那把刀上仿佛仍挂着血。

姬煜翔拾起水果刀，擦了又擦，擦到双眼通红。血却如淬入刀刃，携梦中父亲的声音一同索他的命。

刀尖被刺进柔软的皮肤里，一滴血流了出来，沿着胳膊滴落在地。

姬煜翔咬住嘴唇，以免喊出声来。

他不敢拔刀，害怕血喷溅的到处都是。那样的话，家里的每个人都会知道他不想再与他们流同样的血。

血很快顺着手臂流了一地，痛感蔓延全身，姬煜翔倒在沙发上，不清理也不包扎，像一场献祭。

屋外飘起小雪，巨大落地窗外还播放着史努比动画。

姬煜翔大口大口喘着气。苍白的脸颊被冷汗打湿，唇被咬到血迹斑斑。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血顺着指缝往外流。

家里四处都存放着急救用品，他就近拎出医疗箱，抽出绷带和药，咽了两颗止痛药，胡乱包扎上。

等痛感渐缓，他咬牙爬起来，洗掉身上的冷汗。清理干净客厅的的血，躲回房间，如往常一般醒来。

高中课程紧，刚过完年就开学。

姬蔚要在国内多待一段时间，时不时来公寓送温暖。

姬煜翔摸不准他的“习性”，再也没去过白皓月的房间。

他的头最近越来越疼，先是眼眶，而后绵延到耳骨，牵连颅顶，牙龈肿痛也比之前更严重。

他不想给郑宸打电话，也不想去其他医院。自己从网上买一堆助眠用品，因为没有处方不能开安眠药，只能吃褪黑素。

白皓月察觉出他的疲惫，几次三番追问，他总说没事。

刚回学校那会儿，卢平见他跟见到瘟神一样。

他之前跟姬煜翔关系最近，一个人被排挤后另一个也难脱身，小孩子为了保护自己，口无遮拦的推卸关系，比如：“明明是赵阳跟他关系好。”

赵阳气坏了，指着姬煜翔的桌子便吼：“我之前叫他出去那么多次他都不去，哪看出我俩好了？”

他不讨厌姬煜翔，但他明明替姬煜翔出了那么多次头，邀请了他那么多次。

冷屁股都该捂热了，姬煜翔就是装死。

从某次之后，他再也不叫姬煜翔了，有人说他的坏话也不阻拦，甚至还帮腔几句。

起初姬煜翔并不在意，卢平、赵阳、对于他来说只能算同学，不说话便不说了。

直到有一回，他在篮球场遇到了李傲……

那天他刚因为眼睛疼去医务室开了两瓶眼药水。

回来路上经过篮球场，看不真切，只隐约感觉眼熟。

忽而，那人转头，似乎也看见了他，略显局促地挠了挠头。

“李傲？”姬煜翔试探道。

那人尴尬笑笑，抱着篮球跑了过来，还真是他。

“来打球？”李傲问。

“不是。”姬煜翔摇头：“刚好路过。”

“哦。”李傲顿了顿，迅速补充道：“我谈恋爱了。”

“哦。”姬煜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抿了抿唇：“恭喜？”

“我果然还是喜欢女生。”

姬煜翔故作深意地环起胸，拉长声音道：“嗯，保持住。”

“……”李傲挠着头，像有什么事憋在心里似的，来回踱步。纠结半晌，狠跺了一脚地，喃喃道：“你是不是因为我才退出篮球社的。”

姬煜翔方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失笑：“你想太多了吧。”

李傲也随他憨笑道：“我就说，你不会这么小心眼儿。”正聊着，球场里苦等篮球的几个人高声叫嚷起来：“老李，你让我们投空气球啊！”

姬煜翔低头看了眼时间：“我该走了，下节班主任的课。”

李傲已经等不起往球场里跑，边跑还边回头，扯着嗓子冲他喊：“周末一块儿打球。”

姬煜翔来不及告诉他，他周末约了白皓月补课。但他并未在意，心道只要回家给李傲发条消息就行。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往往始于机遇巧合，终于阴差阳错。

一个晃神，就什么都错过了。

正如此刻，他抱着书，懒得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来。回家又忘了发这条信息。

从此，这个招手的背影，成为他对李傲的最后记忆。

又过了段时间，他收到一条短信。

是李傲发来的。

他恍惚想起，之前答应过要和他一起打篮球。

李傲肯定要严责他了。

姬煜翔这样想，脑子里匆匆组织道歉的话。

手机光线很弱，在漆黑的卧室里透出莹莹微光，像一座若隐若现的桥梁，连接他与家庭之外的地方。

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缓缓点开对话框。

李傲没有怪他，一句重话也没说。

只轻飘飘地留了一行字。

“我要转学了，去个有加分儿的学校。本来还想和你再打一次球儿。等以后吧。”

姬煜翔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刚刚组织的话好像一句也用不上。想了很久，也学他轻飘飘地留下一个字。

“好。”

他在普通部唯一的朋友，就在这个轻飘飘的字后，走下了那座桥。

四月。

白皓月的项目逐渐步入正轨，从上到下都要亲力亲为，忙起来一天要两三座城市。

大学的课虽说没有高中紧，也不能荒废，只能趁路上的时间学。

好在项目跑得不错，提前半年转亏为盈。

庆祝宴当晚，他特意叫上了姬煜翔，想让他也放松一下。

汽车缓速驶向路尾，姬煜翔挨着一侧车门，耳机里放着英语听力，摘下一只与白皓月说话。

“你说我能考到京大吗？”

白皓月哂然道：“尽力就好。”

牙龈还肿着，姬煜翔语速稍慢：“如果……如果考不上的话……我是该在平京随便读个什么学校，还是……去其他城市读医。”

“你想去其他城市？”白皓月问。

“当然不想！”牙齿不小心磕到发炎的牙床，顿时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姬煜翔缓了缓，笑着说：“我……还想吃你做的饭呢，我一定得考上。”

“别把自己逼那么紧。”白皓月温柔地捏了捏他的耳垂，指着窗外说：“你看外面的天多蓝啊。”

姬煜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层楼叠榭之外，无际的天穹犹如一颗水蓝色的宝石。

白皓月说的对，他太久没好好看一看这座城市。以至于当他以为还是冬天时，路旁的花都开了。

车很快驶入一家酒店，俩人被带进一个包间，公司的其他人比他们早到一些，七嘴八舌讨论着政治，股市和热点。

姬煜翔大多听不懂，掏出手机复习错题。

员工的年纪都不大，大部分是白皓月的大学同学。平日里插科打诨，只要不影响工作白皓月向来不管。

“这就是老板的小外甥？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小啊，你说他有女朋友吗？”一个妹子盯着姬煜翔上下打量了半天，凑到小姐妹身边耳语。

姬煜翔尴尬地扣了扣手机壳。

只听白皓月幽声道：“吕莹莹，你的悄悄话全公司都听到了。”

这个名字姬煜翔很熟悉，她是白皓月大学社团的成员，也是最早加入公司的几个人之一，持有不少公司股份。姬煜翔听过她和白皓月打电话，说是员工，更像是合作伙伴。

吕莹莹干脆也不装了，挺直腰板说：“白总，你也不可怜可怜我，长这么大连个男朋友都没谈过，再这样下去我要孤独终老了。”

“他还没成年呢。”白皓月淡淡地回。

吕莹莹本来只是开玩笑，但见到白皓月连当事人都不问直接搬出这么老套的理由拒绝。顿时玩心四起，托着腮帮笑言：“我等他长大。”

姬煜翔只觉得心力交瘁，他早没了精力开这种玩笑，只想尽快终止这个话题，揉了揉发疼的眼眶，扮着笑脸说：“莹莹姐，我有对象。”

白皓月顿了顿，有些彷徨得望向他。

“早恋？”吕莹莹玩味的瞥向白皓月：“看样子，没告诉你舅舅啊。”

姬煜翔骑虎难下，只能顺着说：“白……我小舅平时忙得很，哪有空管这些小事儿。”

“小事儿吗？”吕莹莹撇嘴道：“我看刚刚他挺急的啊。”

“吕莹莹。”白皓月冷冷地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脸上挂了一层霜，“你还不饿吗？”

吕莹莹立刻噤声，小口扒着饭往嘴里塞。

姬煜翔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随意往碗里夹了几片菜，一口也没往嘴里放，沉默地注视着白皓月。

白皓月面色无波，没人搭话时，他独自沉默。抬着头时，脸上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笑意，浅浅的，大方又自然。

只有像姬煜翔这样长久地、一丝不落地观察才会发现，他的眼尾始终耷拉着。

姬煜翔心里发闷，借故躲进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珠激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放松些。

牙龈渗出脓血，浑浊粘稠的血腥味害他想吐，扶着洗手池一阵接一阵干呕，又忍着不发出声音，免得让白皓月的朋友们听到。

手机莫名响了两声，是个陌生的境外号码，姬煜翔深深舒一口气，将手机举到耳边。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以至于姬煜翔都以为是诈骗电话。对方才终于开口：“借我点儿块钱。”

这个声音，姬煜翔只一声就知道是谁。

“你说什么？怎么了？”姬煜翔恍然，用手腕敲了敲太阳穴，害怕因为自己太累产生了幻听。

邵厉犹豫了半天，最后骂了句脏话：“我说借我点儿钱！”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听到邵厉求人，竟然还是借钱，一时间百感交集。姬煜翔也不再多说，只担忧地问：“一万够吗？”

“一万就是一千多刀……暂时够了。我也在找工作。”

“行，明天打给你。”

“……”电话那边的声音顿了顿：“翔，我觉得你的声音不太对。”

姬煜翔不由得一怔，旋即干笑两声，提高嗓门说：“怎么着？人在国外还监控我？收了神通吧。”

邵厉叹了口气，不再与他争辩。

姬煜翔挂断电话，用舌头压迫牙龈，挤出一摊脓血淬进洗手池，擦干净嘴角的水渍，离开洗手间。

回家车上，他不安地观察着白皓月。

白净的脸上挂着倦容，单手支着脑袋，似乎是在睡觉，眼睑下浮出一圈浅青，看起来是熬夜了。

姬煜翔拍了拍驾驶座，示意司机开慢些。

白皓月似乎察觉到，往姬煜翔身边靠靠，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嘴唇抿着，很愧疚的样子：“我是不是不该带你出来，让你难堪了。”

姬煜翔低头亲吻他的发丝，“怎么会呢，你别瞎想。”

“小时候只要能见到你就很开心。长大了，成熟了，反而开始觊觎不该有的东西。”白皓月的声音很轻，像一朵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我是不是太不容易满足了？”

姬煜翔心底泛起一阵酸涩，将人往怀里拽了拽，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后脑，不多时，身前呼吸渐匀，白皓月睡着了。

姬煜翔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