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陌生的女儿到来，陈阿娇忙招呼刘嬛近前相见。
刘嬛连诡物都不怕，还能怕陈阿娇？她就那么直直的走了过去。看着华美的坐席，她毫不避讳的伸手一拂，没有异样，方才坐下。正坐是不可能正坐的，别说陈阿胶没给她支踵，就算有，她还担心陈阿娇整幺蛾子，影响她弹射起步。
陈阿娇低头，抬手，似拭了一下嘴角。待刘嬛歪坐在坐席上，她已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慈母模样。
陈阿娇凝视刘嬛，眼中似有柔柔波光。她柔声说：“我儿已这般大了，快让阿母看看。”说着，伸手似要抚摸刘嬛的脸。
香风拂面，刘嬛下意识的后仰，躲开了陈阿娇的手。
陈阿娇一僵，随即收回手，衣袖遮脸，声音似有哽咽：“我知道，你在怪我。”她的声音哽咽，却不影响她声情并茂的讲述往事。她说，椒房殿清冷寂寞，说皇帝刻薄寡恩，说她期盼孩子盼了整整十年，说她初闻有孕时的欣喜，说她孕期中缝制的小衣服，说她为孩子精心挑选的小床，说突如其来的雷火，说她救女的艰难。
任何一个濡慕母亲的孩子，都无法不为阿娇感动。任何一个怨怼母亲的孩子，都无法不为阿娇的眼泪软了心肠。
刘嬛移开视线，尴尬得想要用脚趾抠出个咸阳宫诡域。
“可恨我为邪祟所侵，时常困于混沌，无法常伴我儿身旁。如今阿母好了，阿母会好好补偿我儿的。”陈阿娇动情的说。
紧接着若是母女抱头痛哭，自然感天动地，皆大欢喜。可惜，刘嬛天生对这等柔软的情愫缺了个根弦。面对陈阿娇的倾情述说，她真的想弹射起步，骑上逐风，跑到海角天涯。
陈阿娇时时窥视刘嬛的神色，见这丫头始终不为所动，她也有那么点儿说不下去了。
刘嬛本想转身就走，可是，想起陈阿娇说她跪在宣室外，只为保住女儿的性命，不由得叹了口气，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儿能喜乐无忧，阿母便知足了。”虽然和自己预期的不一样，陈阿娇还是飞快的说。
看陈阿娇一口一个“我儿”，刘嬛愈发想要叹气了。她说：“我名刘嬛，取琅嬛仙境之意。自我出生，衣食无忧，无拘无束，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快活。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陈阿娇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她似激动似扭曲的说：“嬛、嬛儿，你不懂。你自幼无人教导，虽长于宫室，却与生在山野无异。你不曾见过真正的富贵，才会觉得如今的日子好。”她凝视着刘嬛的面容，脸上浮起病态的迷醉，“我儿是世间最尊贵的皇嗣，我会给你最好的。”
“你所说的最好的，怕是要我去讨好那个想要杀了我的人？”刘嬛说。
陈阿娇瞪大了眼睛，呵斥道：“他是你的父亲，是大汉的皇帝！”
“他只是一个畏我恨我之人。”刘嬛站起身，平静的说，“如果殿下想要夺回尊位，我会祝福你，也许会帮你。如果殿下打着为我好的名义，让我为你冲锋陷阵——你我本无情义，何必再添怨怼？今日相见，不如不见，愿日后一如往昔。告辞。”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竟有人对主人如此无礼，侍者应大声呵斥，甚至直接将无礼之徒压在阶下。然而，那可是妖邪啊，能驱使雷霆，能徒手在宫墙开洞的妖邪啊！众多侍者安静如鸡，假装自己不存在。
在刘嬛即将走出正殿的时候，陈阿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高声道：“我是你的母亲！你怎可如此不孝！”
刘嬛回头，无奈的说：“因为你是我的母亲，你死死的掐着我的脖子，想要铲除妖邪，我没报复你。殿下，给彼此留点儿面子吧。”
陈阿娇瘫软在座位上，久久不能言语。直到再看不见刘嬛的身影，她才喃喃自语，道：“妖邪……她还那么小……她果然是妖邪……”
听闻正殿传了医官的时候，刘嬛正在沙土上默写前日的功课。老年π看着刘嬛写完那句“中谷有蓷”，似有所感，幽幽道：“哄哄她又何妨？”
“秦始皇没哄过赵太后吗？”刘嬛轻笑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此最好。”
“忤逆亲母，你的名声可就不好了。”老年π说。
刘嬛状似苦思冥想，半晌，理直气壮的说：“我妖邪也。”
老年π指着刘嬛，笑着摇头。
老年π发疯，对四岁孩童讲解后世人不查字典都不认得的典籍就那么一回，还被刘嬛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怼了回去。它检查了刘嬛的背诵情况，又讲了两个春秋时期的小故事，就宣布下课。
经历了前日的社死，老年π放弃了治疗。它不等刘嬛离开再偷偷爬走。只见π站在它面前，等它用胳膊环住腰，就撒开丫子飞奔。老年π的上半身就像个大号包裹，随着π的跑动一颠一颠。
刘嬛：……每天都觉得这个世界更疯癫了一点，真好。
就在刘嬛欣慰的望着老年π离去的背影的时候，墙角的“吊死鬼”被四匹诡马牵过来了。刘嬛疑惑的看向它们。只见那颗人头抬起，对她微微一笑。四匹诡马忽然发力，向四个方向跑出去。
刘嬛：！！！
——等等啊！你是想表演当年被赠送小马的——
奇异的，粗粝的绳子随着诡马的奔跑被抻直，而后消散。他如士大夫般躬身行礼，蓬头垢面亦不掩风华。他说：“我困厄于旧事，混沌于世间，得公主指点，方得自由。谢过公主。”
“你能放下是你心境疏朗，与旁人无关。”刘嬛抬手，做出搀扶的动作。
“我原不是这样的。我辅佐先主，废分封，行县制，以求强秦。及至受戮，不过求仁得仁。我只是不甘心，想看看这条路能否走下去。马于我不是束缚，它们让我更快，更自由。我可以早上在先主墓前闲话家常，中午踹老伙计们的墓碑，晚上看嬴驷小儿生闷气掉头发。再后来，我也能踹惠文王的墓碑了。这条路似乎可以走下去，可我还是想再看看，一直看着……”他释然的笑了，“再后来，咸阳殁，诡域生，我被困在诡域之中。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只有痛苦和疯狂。我的双眼再看不见人间。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谁，要做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马，无知无识的游荡。我尝试逃出诡域，稍作歇息，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诡域。大约是马带我回家吧。但我不想那个样子，诡域不是我的家。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或许最终的结局是彻底的疯狂。万幸，得遇公主。”
“诡域食人利诡，你虽是诡异之身，却想做人，诡域对你有害。”刘嬛思索片刻，又道，“如此也是好事。”
“如何说？”
“诡域之中的诡物如野兽般遵循本能存活，无有神志，总好过它们杀出诡域，再造大秦。于我等活人，岂不是好事？”刘嬛反问道。
“确实是好事！”他朗声而笑，再次躬身拱手，“在下卫鞅，见过公主。”
刘嬛坐正身子，正色道：“我名刘嬛，见过卫公。”
“住口！”一声暴喝，是老年π又回来了。只见它一手揽着π，一手指着卫鞅，愤怒的说：“你竟敢！”
“我愿如人，行走世间，为何要遵守诡物的规矩？”卫鞅笑着说，“小辈畏变法乎？”
老年π语噎。它又瞪向刘嬛。后者傲然一笑，道：“我怕你们什么？”
老年π再次语噎。它快吧眼睛瞪出来了，好像一只气鼓鼓的□□。
卫鞅指着老年π，再次笑了起来。这位虽是严刑峻法的代表，性格却意外的开朗。
老年π终于彻底破防。它重重的哼了一声，π重新启动，狠狠的撞在卫鞅身上。卫鞅的身形立刻四分五裂。刘嬛下意识伸手，恰好接住了那颗懵逼的头。
懵逼的头懵逼的眨了眨眼睛，又笑了起来。刘嬛将他摆在老年π常坐的席子上。他的四肢并未凑过来重新组装人形，而是蛄蛹着爬走了。
“它们？”
“无妨，它们牵马去了。”卫鞅说。
“如此也好。”刘嬛干巴巴的说。其实不知道要和眼前这位说什么。她对于商鞅的了解，除了教科书上那一句“商鞅变法”，就只有五匹小马的地狱笑话了。
“在下自问有几分名望。公主似乎不惊讶。”卫鞅说。
“五匹小马嘛，除了你，就只有转车轮的那位了。”刘嬛迟疑的说。在当事人面前说关于他的地狱笑话，是不是太地狱了？
“此言差矣。除了在下与长信侯，受五马分尸之刑的，尚有……”卫鞅不以为怵，反而十分认真的说。
啊，回到熟悉的赛道了。学渣刘嬛发出恬不知耻的反问：“我看起来像知道的样子吗？”
卫鞅不语，只眯起眼睛，不赞同的看着眼前的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