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道口出来，魏栖音坐进车里，一只手夹烟搭在车窗，灰落在水泥地面，另一只手握着电话贴在耳廓。
寒风将她一缕发吹到窗外，暖阳烘着她纤细滑腻的手背，她歪着头听苏离讲话，苏离那边组了局，在场子里与一堆发小喝酒，通电话也不避开人群，大喇喇地敞开腿，拎着酒瓶子，用滚过烟酒的嗓子说，“你又耍我一回。”
魏栖音伸手撩走碎发，眸光往上微微一抬，瞥见她家三楼阳台，宋陆延掀开窗帘站着抽了口烟，视线朝下望。魏栖音心脏一抽，对苏离说：“考虑了下，我有孩子，不能冒险。”
“先前怎么不说？都谈好了，你才反悔。”苏离灌了口酒，质问她，“跟他离婚，咱们的交易还有效。”
魏栖音往后靠，目光望着三楼，沉默一会，慢慢说道：“一样，都是利益，左右我都不吃亏，但是帮你，我可能会被撸一层皮。而他，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宋陆延。”苏离重复一遍名字，“从哪冒出来的？没听你提过。”
“我哥。”
苏离听罢，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骂她，“你有病吧。”
“有病的是你。”魏栖音收回视线，将烟摁灭在车框，嗡一声启动车，打一圈方向盘，“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作死，如果我有你的背景，早听家里话联姻了，你就是太幼稚，嘴上讲着金钱利益，实际关键时刻就爱掉链子，扶不起的阿斗说的就是你。”
包厢霓虹灯射在他骤然冷下来的脸上，他咬牙切齿的，“你懂个屁。”
“你应该学学我，看开点，我的第二段婚姻就是利益所至。这不是你的口头禅吗？”魏栖音知他脾气，紧急刹车，话锋一转，“这次是我的错，我很忙，真的忘记了。咱们这么多年搭档，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呀。”
苏离忍不住在心里为她鼓掌，翻脸的速度又创了新纪录，他一瓶啤酒灌完，瓶子丢地上，“我原本没想计较，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好奇宋陆延这个人了。我对他做什么，你可别生气。”
“随便你喽。”魏栖音挂倒挡掉头，驶离西苑小区，慢悠悠开往北城，到达目的地将车还给苏离的秘书。
连续几年没陪宋景轩守岁，今年她赶在除夕夜前回了都城，保姆全年无休照顾宋景轩，她既然回来了，没必要在节日里耗着她们，于是放两个保姆一个月假，并转去数额不小的年终奖金。
宋景轩差三个月满六周岁，已经学会自己洗澡，魏栖音搬张儿童小凳子，坐在浴室门口看他，他红着脸，动作有些局促，“妈妈，你快出去。”
魏栖音指指他的胳肢窝，“有泡沫，再冲一遍水。”
宋景轩小手掰开花洒，调到合适温度，喷头对着自己，冲洗完，他踩着凳子拿下浴巾，裹在身上，撅着一张气鼓鼓的小嘴，“以后不要在门口看我。”
“我怕你摔倒。”魏栖音跟着他进屋，坐在他床上翻看漫画书，抬眼注意到他书桌上各式各样的戏曲人物手办，于是凑过去问：“喜欢唱戏吗？”
魏栖音是过来人，知道学戏很苦，想让他学又怕他吃苦，心里也在纠结，宋景轩要上一年级了，许多事情要规划，未来是继承家业，还是走喜欢的路，这几日魏栖音都有考虑，她想让他快快乐乐、随心所欲，可一想到宋母放养宋颂，以至于宋颂接手家业那么吃力，她又改变了主意。
还是要自身强大，业务能力过硬，才能像男子汉一样撑起一片天。
宋景轩小手擦头发，魏栖音想帮忙，他一下躲开了，“不想。”
魏栖音认真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宋景轩黑白分明的瞳仁望着窗外，“想给星星拍照。”
“给星星拍照？”魏栖音茫然地问。
宋景轩垂下头不说话，魏栖音脸凑过去，微笑地看进他眼睛里，柔声问：“想什么呢？”
他吸吸鼻子，“叔叔说天空中最近最亮的星星是爸爸，我想给爸爸多拍几张照片。”
玻璃窗外悬挂一轮明月，清冷的月光投在床尾，落在魏栖音白皙的手边，指尖揪紧薄被，几秒后，力道松下来，她脸上的笑意变得超级柔和，“我陪你看星星。”
“真的？”宋景轩眼睛一亮，掀开浴巾，套上卡通保暖衣，拉着魏栖音去了客厅。
母子俩对着望远镜一通观看，宋景轩指着其中一颗星星，“那个就是爸爸。”
月明星稀，天空并没有几颗星星。魏栖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她违心地点头，“嗯，是爸爸。”
抬眼朝电视柜上一家三口的照片看，那是宋景轩百天时候照的，宋颂笑得深沉隐晦，不像初见时那么灿烂。
“好了，咱们看春晚吧。”魏栖音打开电视机，坐到沙发上。
宋景轩又看了眼望远镜，而后小腿慢慢走来，坐在魏栖音脚边的地毯，小声说：“我想见叔叔。”
魏栖音皱了皱眉，“有妈妈陪你啊。”
“叔叔会陪我看动画片。”
电视里正在播放小品，魏栖音揉揉他的头，指尖调到儿童频道，“妈妈陪你看。”
看了一会，魏栖音困倒在沙发上，宋景轩蹑手蹑脚回屋。直到零点，魏栖音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抬眸不见宋景轩，进房间查看。
透过虚掩的门缝，她看到宋景轩卧在床上，拿着平板讲话。
她听到他撅着嘴抱怨，“妈妈做的饭好难吃，炒的土豆太软，蒸的米饭太硬，鱼没有味道，虾只会煮熟了蘸酱。”
等了一会，传来宋陆延的声音：“妈妈辛苦做的饭，要乖乖吃掉。”
他翻身拿着平板咯咯笑：“嗯，我吃完了。”
宋陆延问他：“要什么奖励？”
他说：“像依琳那样的玩具枪。”
“不行奥，换一个。”
他乖乖的，“你那辆赛车。”
“你太小。”
他笑，“我就摸摸。”
“下次来星城带你去。”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星城？”
宋陆延顿了顿，“听妈妈的。”
他沮丧地垂下脑袋，“妈妈说今年不回星城，叔叔能来接我吗？”
宋陆延沉着嗓，“不能，都听妈妈的。”
魏栖音翻身靠在门边的墙壁，右手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啃咬，不知为何，心里牵起一股麻麻的疼意。
屋里通完视频电话，宋景轩把平板藏在枕头里，从床沿窜下来，拉开门，一转头看到魏栖音在一旁，他轻叫一声，“妈妈。”
魏栖音状似不高兴地问：“我做的饭难吃？”
“你偷听？”宋景轩板起脸。
“门没关好。”魏栖音笑，“他做的好吃？”
“当然，叔叔做的糖醋排骨最好吃。”
魏栖音歪着脑袋，“叔叔怎么可能给你做饭？一只胳膊怎么切菜？”
“用脚。”宋景轩忽闪着狭长的眼睛。
惊天动地的爆竹声似乎这一刻消失了，魏栖音猛地收起逗趣的心思，抱着宋景轩进屋，“明天要去伯伯家拜年，早点睡。”
“晚安，妈妈。”
“晚安，轩。”
关掉卧室灯，然后是客厅灯，只留沙发旁的落地灯，屋内光线霎时暗沉下来，她站在十六楼的大平层，往下望，车流涌动，霓虹灯连成一条斑斓的银河，无数辆车窗飘出彩色气球，缓缓升到空中。
她穿着淡紫色丝质睡衣，柔滑布料贴着她嫩白的皮肤，她神情默然，十五岁初见那个夏天，双臂健在的宋陆延意气风发，从篮球场一路追风逐月地跑回家，满头大汗地冲她说：“打球忘了时间，我们出去吃，麻辣烫还是鱼粉？”
她好像站在厨房门口赌气地说了一句，“你又忘了我。”
为了打球，他把她忘在家里好多次，那时她初中毕业，刚到宋家不久，正值暑假，一切都不熟悉，只觉得心里委屈极了。
之后宋父交代他不要把妹妹丢家里，他便时常领着她去打球，她孤零零地站在篮球场边，他的那帮朋友包括刘子衡见她便吹着口哨打趣：“吆，童养媳来了。”
又或者是白琛妹妹在的时候，他从篮球场跑下来，看到白琛妹妹递给白琛水，他吃味地掐着腰，喘着粗气，质问她：“小没良心的，不知道给我带瓶水。”
她赌气往家走，他追出去忙问：“怎么了，你还生上气了。”
她板着冷艳的脸，“我不喜欢看你打球。”
他说：“我爸怕你在家闷坏了。”
她指着自己脸，“白天太阳这么大，会把我脸晒黑，我不去。”
他盯着她烧红的脸，“行吧。”
隔天，一群人改在晚上打球，他仍拉着她去，篮球场只亮着一盏灯，她在旁边看不清谁是谁，只能听到刺耳的鞋底摩擦声，逐渐陷入沉思，她不想在宋陆延家待着，想回家。
想着想着，篮球不知被谁传过来，砰一声撞在她脑袋，他焦急地跑来看，抬手毫无顾忌地摸摸她脑门上有没有留包，问：“疼吗？伤哪了？”
她含着泪扭头就走，他又撇下一群人追过来，“哎吆，怎么还哭上了？”
她一鼓作气数落他的不是，“我不喜欢他们盯着我看，不喜欢他们对我吹口哨，不喜欢他们叫我童养媳，不喜欢你一身汗味离我这么近，不喜欢你把我内衣扔洗衣机和你的衣服一起搅，我都是手洗，我不喜欢你家，我想去我师兄家。”
她父母刚去世，心情很沉重，也很烦闷，他无意成了她的出气筒。
他停下脚步，揪住衣领摸一把汗水，与她隔出一段距离，辩驳一句，“我之前跟他们说过，你是我妹妹，他们嘴欠爱闹，你别介意啊，回头我收拾他们。”
第二天家里卫生间多出两台小型迷你洗衣机，一个蓝色一个粉色，他抱着一堆零食递给她，“以后衣服分开洗，我不管你了。”
再之后没人敢对她吹口哨，也没人叫她童养媳，他们很快升入高中，又遇见新朋友，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以至于班里嫌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那时候的宋陆延翩翩少年，身体康健，在球场肆意挥洒汗水，一脸的俊美桀骜，是无数少女们的梦。
而今…
骨血里少了说不清的东西，眼神总看着很荒凉，也很卑微，言语间透着乞求和讨好。
她有些可怜他。
思及此，她心口微微惊诧。
“可怜”这种字眼怎么与他挂上钩？
不对啊。
明明少年风姿绰约啊。
明明是在球场追风逐鹿的翩然少年啊。
十几年过去，怎么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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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魏栖音带着宋景轩去给宋家旁亲拜年，只去关系比较近的几家，实际与他们关系最近的还是宋陆延家，可宋陆延在星城，思来想去唯有作罢。
回来路上，魏栖音裹着一身严实的黑，在车里，回头问宝宝座椅上的宋景轩，“轩，想去哪里玩？”
宋景轩望着飘着彩旗的马路，眼底透着落寞，“哪都不想去。”
魏栖音故意逗他，“那我们回家，游乐场、电影院都去不了喽。”
宋景轩眉目动了动，与魏栖音四目相对，“想看叔叔赛车。”
“叔叔一只胳膊，怎么赛车？”魏栖音敛起笑意，想起宋陆延右手轻飘飘的袖子。
宋景轩不说话了，低着头，“那去看电影吧。”
这时，一个熟悉的陌生号码打来电话，魏栖音瞥去一眼，犹豫再三，终是摁了接听键。
她摇上车窗，将寒风和噪音隔绝在外，她随性叫他，“哥。”
宋陆延肩膀一震，盯着晃动的天花板，听着她微微的喘息声，许久，才开口，“想见轩。”
魏栖音深深闭上眼，将手机递给宋景轩，“过年了，给叔叔拜年。”
宋景轩摁开搭扣，小腿两步跨过去，生怕魏栖音反悔似得赶紧夺过手机，“叔叔。”
宋陆延笑一笑，“轩，过年好。”
宋景轩两只小手齐齐握住电话，“叔叔也过年好，妈妈带我去看电影呀，叔叔能来吗？”
“听妈妈的。”宋陆延还是重复之前那句。
宋景轩睁大双眼，盯着魏栖音，“每年都是叔叔陪我看电影，我想和叔叔一起。”
“那妈妈呢？”魏栖音有些吃味地问。
“一起呀。”
魏栖音俯身，揉乱他的小脑袋，“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