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蝉鸣聒噪，明月当空。

班飞赫早早梳好发髻，换好全新的服饰，又吃了一碗最爱的胡辣汤，便跪坐在软垫之上闭目养神。

待夜深之时，一道人影夺窗而入，转眼间就站定在班飞赫跟前。

班飞赫睁眼，如血的红衣映入眼帘，他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问：“何时进行？”

“今夜子时。”红衣人将两样东西放到班飞赫的桌前。

一样是奏疏，一样是史册。

班飞赫的目光落在那本史册上良久，随后将手按在泛黄的封面。他的指尖摩挲着史册二字，心绪几番辗转。

他曾为晟朝尽心竭力，却得不到重用，而世家子弟不学无术，却能凭借着祖上荫蔽谋得寒门梦寐以求的官职。

他恨世道不公，却无能为力，他自诩清高，不愿与世家同流合污，只盼有朝一日能得天子青睐，可梦想与现实终究不同。

在朝廷上的特立独行为世家不容，于是他被贬出洛京，他心灰意冷，欲辞官归田。而爱人宽慰他，道赤子丹心之人早晚一日能被圣人所看到。他明知爱人的话是一句安慰，心里却舒服了许多。

灼郡路途遥远，他也想开了。就算无法跻身三公九卿，但能治理一方天地，给百姓安乐，倒也不枉为官一场。

可命运弄人，他的想法终究无法实现。

土匪杀了他一家老小，甚至将他变成残缺之人，他的理想、眷恋在家人惨死的那一刻全部化作泡沫。

他开始恨上了晟朝，恨晟朝的腐烂、恨晟朝尸位素餐的上位者。怨恨使他面目全非，他不再想当清流，他只想毁了本就风雨飘摇的晟朝。

于是救他一命的主公给了他一个机会。

主公许诺，会助他一臂之力摧毁晟朝，只是这条路难免会沾上很多鲜血，可能还会要了自己的性命，背负骂名，这般你可还愿意？

愿意。

他当然愿意。

从那时起，他开始振作，为主公的大业进行铺路。他戴上面具，仍旧做着众人嗤之以鼻的清流。

百姓以为他清风高洁、爱民如子，为他建庙立寺，写诗传唱。可只有班飞赫心里清楚自己做了多少肮脏的事。

爱人所称赞的那颗赤诚之心早被仇恨侵蚀殆尽，只剩个空壳。

曾经一心想要为国效力，载入青史的青年早就死在了赴在灼郡的路上。

如今重见史册，那些少年气盛的志向让他恍若隔世。

红衣人道：“大人为主公霸业鞠躬尽瘁，我等敬佩不已。他日大业将成，大人定将载入开国史册，流芳百世！”

班飞赫发出一声哼笑，低低道：“名垂青史我早已不在乎，我只盼主公能够兑现诺言。”

红衣人复道：“这是自然。可惜主公诸事缠身，不能来为大人送别。今夜来此，除了让在下送东西，还带了句话给大人，主公说班大人所行之事，实乃大义之举，此等义气她没齿难忘。主公还说，此次一别，阴阳两隔，大人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亲眷不在，我活在世上如同行尸走肉。”班飞赫慢慢缩回手，拇指抵着变形的食指抚摸，“这些年我在洛京东走西奔，从未回到家乡祭拜他们，不知他们的坟头上是否长满的野草了？”

“大人放心，我们将您家人的安息处保护得很好，不会有他人打扰的。”

君埋泥下白骨销，不知我已容颜老。

明朝黄泉赴家亲，心忧欢喜一场空。

罢了。

班飞赫抬起头，坚定道：“与主公所谋之事，班某从不后悔。只是赴死之前，班某只有一个请求，将我与家人同葬。”

“大人遗愿，在下定当竭尽全力！”红衣人抱拳行礼，长身一拜：“大人一路走好。”

班飞赫把那本写满二王谋逆的罪证收回怀中，以荆轲赴秦刺杀皇帝的决然态度离开了廷尉府：“如此，那就替我多谢主公了。”

这日，班飞赫深夜驾车前往皇宫，意图将罪证上呈天子。然尚未踏入宫门半步，便远远瞧见前路有人影，站在中间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双手后背，玉身长立，见了他笑眯眯地道：“深夜寒露重，班大人匆忙入宫所为何事啊？”

班飞赫掀起帘子，扫视了一圈，只见凌楠身后站了十几个人，凶神恶煞地握紧各自的剑柄，只待一声令下即可拔剑杀人。

班飞赫不动声色：“自有大事与陛下相商，尔等还不让路？若误了进展，尔等可担待的起？”

凌楠走近一步：“哦？可否跟凌某说说是什么大事，竟值得大人连命都不要啊？”

刹那，剑刃出鞘，雪亮的剑光闪过眼前，一股杀气直面而来。

班飞赫抱紧奏折，警惕地看着他们。凌楠继续道：“大人向来是个聪明人，知道凌某想要什么，只要将东西交出来，凌某可以让大人死得体面些，若不交，那便别怪我动粗了。”

闻言，班飞赫大笑起来，他本就算来赴死的，又何惧凌楠的威胁？

他撩开衣袍，从腿侧抽出一把匕首，神情逐渐决绝，挑衅道：“乱臣贼子，你们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