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珩行明日就要死了。
李幼恍惚了两日,终于清晰地感受到孙氏即将消亡的讯号。
他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自他送入密信索要生辰礼后,孙珩行便消失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内,他看着孙党逐渐支离破碎,到如今一蹶不振。
他与恩宝的仇终于能报了,可每每想到此处,他的心总会感到很痛。
幼年相识,孙珩行是第一个破开苦难,救他于水火中的人,亦是他曾全身心依赖过的人。
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
李幼恨着他,孙氏没落就是证明。
可他的恨意并不纯粹,里头参杂着的东西连他都不敢细想。那枚陈旧的,划痕无数的金锁便是证明。
李幼就这样盯着掌心里的金锁,许久过后,他五指收拢,行至窗边将金锁抛了出去。
窗外一阵轻响,金锁不见了踪影。李幼抵在墙壁,强行忍着不去拣的冲动,心里默念着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从此他和孙珩行两不相欠。
*
天色大明,到了早朝的时刻。
李幼身穿天子冕服,头戴十二旈冕冠,端坐在龙椅之上。环视一周,一群官员里竟有不少生面孔。
李幼缓缓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道:“有本启奏,无本……”
他话都没念完,数名官员同时出列,“噗通”一声,齐齐跪了下来。
“臣有本启奏,灵郡瘟疫肆虐,死亡无数,现已成人间炼狱。”
“臣有本启奏,灵郡百官滥杀无辜,导致民怨不断,事变频发。”
“臣有本启奏,徐州张林集结流民,与凉州火威军勾结,发动暴乱。”
“臣有本启奏,鹰都王世子联合翎越王,以清君侧之名起兵攻打洛州等地,洛州将领抵抗不力,战死沙场。如今鹰都王世子与翎越王已抵达织女关,待织女关一破,敌军长驱直入,直捣洛京。”
……
一个接一个的消息如重石投湖,砸出千层浪花。李幼的脑子瞬间嗡声一片。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陶嵩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事情?
陶嵩在骗他?
李幼不敢置信地望向陶嵩,企图想要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陶嵩却避开他的视线,屈膝一跪,道:“陛下,如今疫情肆虐,藩王反动,百姓暴乱皆因天灾不断,人心浮动所致。此等情形,臣以为唯有陛下效仿前朝武帝轮台之诏,方可安抚天下。所以臣恳请陛下发布轮台之诏,给天下生灵一个交代。”
李幼咬紧了牙齿,仍是不敢相信地问:“你当真要这么做?”
“为了社稷稳定,恳请陛下成全!”
陶嵩长叩于地,他身后的官员也一个接着一个跪地,嘴里不约而同地喊着“恳请陛下下罪已诏,抚慰天下!”。
不仅是陶氏一党跪了,孙氏一党也跟着跪下来,所有人都强行逼着他,要他担下所有罪名。
李幼独坐明堂上,这才惊觉自己竟又做了一次傀儡。
他再次被背叛了。密密麻麻的酸痛和悲戚像双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呼吸。
李幼的眼眶红了,却没有任何泪落下。
他一步一步走下玉梯,来到陶嵩身边,慢慢蹲下,小声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生辰礼?”
“一切皆是为了陛下。”
李幼忽然笑了,笑里夹杂着许多绝望,他按住了陶嵩的肩膀,哑声道:“好,那我便成全了你。”
他下了罪己诏,却不能安抚不了民心,反而如火上浇油,惹得天下暴乱愈演愈烈。
承源五年十月,御史大夫伪造圣旨出城,意在与翎越王、鹰都王世子谈和。然三军谈话,翎越王与鹰都王世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劝陶嵩加入清君侧一行,共同斩奸贼。陶嵩为之动容,遂加入翎越王队伍之中。
当消息传回朝廷,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陶嵩与翎越王是要谋反,可为时已晚。
九月二十九日,翎越王攻破织女关。
十月二日,有朝廷官员逃出洛京,称孙相逼死太后。翎越王闻之痛哭,称天子性命危急,需尽快入京救驾。
*
十月二日夜,孙府的地牢里逃出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影青色的衣裳,手执长枪,正领着一干亲卫与孙府的其他侍卫厮杀。他今夜必须得冲出孙府,他不能让李幼死了。
孙府的侍卫倒了一波,立即有新的一批补上,而孙珩行身边的亲卫为了让他冲出重围已经全部牺牲,现在便只剩他一个人。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孙珩行再强,也会有力竭的时候。
侍卫夺了他的长枪,将他押至孙氏祠堂前。
祠堂大门敞开,灯火幽微。祠堂里,数百个牌位按着辈分顺序依次排好。
殷霜站在牌位前,捏着三柱香拜了拜。
“长熙,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孙珩行冷笑一声,道:“你关我数月,让陶氏得势,为得不就是大业将成的这个时刻吗?”
“你说错了。”殷霜插好香,转过身来,“是我们的大业将成。晟朝的倾覆,亦有你的一份功劳。不是吗?”
孙珩行没法否认,看着他道:“我你已经利用完了,你也该放我出去了。”
殷霜道:“放你出地牢可以,但放你出去救李幼就不行。”
“为什么?他于你们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孙珩行喝道。
殷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孙珩行,轻飘飘地道:“戏得演完,棋得走完啊。”
孙珩行猛然挣扎起来,愤怒点燃了他的整个表情。
殷霜欣赏了一会对方的神情,朝孙家侍卫道:“我去一趟朱阁,你们看好他。”
步子尚未迈出,便听见孙珩行喊出他曾抛弃的名字——孙霜吟。他重新看向孙珩行,听着他说:“他与你,终归……有一丝情分,你何苦赶尽杀绝?”
霎时,殷霜那张妖孽的脸上神情变得莫测高深。良久之后他笑出声来,不知是在笑孙珩行的话天真还是在笑其他的。安静的祠堂里,全部人都在看着他笑。
殷霜边笑边道:“既然你这么想救他,那我便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击掌三下,数名红衣人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要你能打赢奉意,那我就放你走。”
奉意乃是晟朝最锋利的一把刀。能进入奉意的人的实力更是不容小觑。
身经百战的武将对上都觉得吃力,何况是孙珩行。
这摆明了是不给他赢的机会。
孙珩行明知却还要迎难而上,他从侍卫的剑鞘里抽出一柄长剑。
“只要我赢了,你是不是就能放我出去?”
“是。”
孙珩行不再说话,孤注一掷地提剑走向那群穿着红衣劲装的奉意。
为首的奉意者安静又沉默,缓缓举起垂在腿侧的右手,五指向上,掌心朝外,向上后压腕骨,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
五步之隔,他们无声地警告着孙珩行。一旦越界,他们将会动手。
可孙珩行不听,一味走近。
他每往前迈进一步,奉意的眼神便暗上一分。
他们看着孙珩行一步又一步,步步透露出坚决的意味。直至迈出第六步,站如松的奉意终于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