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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通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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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住祁山头,我居长江尾。问君塞北来,何做江南鬼?前尘已忘尽,弓背刻君名。晨起取路引,夜出与君行。二月东风和,花鸭知水暖。五月南风灼,游子叹暑热。八月西风凉,草虫鸣月寒。相别离原上,同去难同归。”——念雪堂刊刻《江南鬼》

话说正齐年间,临江府陶阳城有一姓顾的富户,这顾家祖上原是秋水楼的伙计,人人都知道秋水楼的名字是苏学士起的,顾家祖宗正是当时为他奉上笔墨的小二。

顾家祖宗勤劳肯干,用攒下的银钱开始做起茶叶生意,经过数代人的打拼,顾家挣下一大份家业,在江南一带名声鹊起。

如今的顾家在顾员外与夫人的经营下蒸蒸日上,和谐美满。

二人膝下育有二子一女,长子顾牧川已是而立之年,早早成家立业,帮衬顾员外做生意。

二女顾信芳嫁与比邻,丈夫乃是准备下次春闱的举人老爷,婚后添了个活泼可人的女儿。

小儿子顾灵均年方十八,顾家父母原想让他读书进学,沾沾姐夫的光,谁知这小少爷不是读书的料,光小四书就学了几年,把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呼“朽木不可雕也”。

他考秀才屡战屡败,更是在最近一次院试后大病一场,顾家父母爱子如命,再也不敢勉强他念书了。

一切听来都再寻常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

顾灵均的病是被鬼吓出来的,他交了卷,心烦意乱,走到河边散心。

时值日落西沉,水面泛起圈圈涟漪,他以为是鱼,弯腰去看,却发现水里空无一物,连鱼的影子都没有,而微风吹起的水波也不是一圈圈还带气泡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顾灵均小声嘟囔,卷起右手衣袖,探手深入水中。

一阵彻骨寒意顺着顾灵均的手臂蜿蜒而上,空无一物的水中倏而生出一股强大吸力,将他整个人拽了下去。

他是会水的,可架不住脚踝上仿佛有千钧之重,连挣扎都挣不得几下,就沉了底。

“不能吧?你确定不是遇到水涡子了?”

卢浩楠出声打断,唰得一声收起手中折扇,轻轻敲了一下顾灵均的肩膀:“每日这么多人在河边捣衣洗菜,也没见过水鬼,偏偏叫你撞见了。”

“你爱信不信。”顾灵均并指将他的折扇推回,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后来我的身体被一个在河边捣衣的妇人发现,我家里人找到我,发现我还有气,可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娘到处求神拜佛,最后问了认识已久的虚静道长,那道士从前说我是通幽之体,容易遭受鬼怪侵扰,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最好佩戴开过光的长命锁。”

顾灵均从颈间摸出一块掌心大的青玉锁,琢得精巧绝伦,缕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他补充道:“这玩意是我娘在悉昙寺请的,我小时候就戴了,那日院试不方便,所以没戴,结果就出事了。”

“你家里人就是因为这个,再也不逼你念书了?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卢浩楠啧啧称奇。

“什么好事啊!你知道水底有多冷吗?我魂魄被困在水里,还是家里做法事喊魂把我喊回来的。”顾灵均忍不住反驳,“我宁愿读书进学,也不要再见鬼了。”

“至少你落得个自在,一想到我明年又要下场,连折柳巷倪娘子的小曲儿都没心思听了。”卢浩楠满脸无奈,从桌底拿出一个长形木匣,“不说这些了,给你看我新得的好东西。”

“这是什么?”

顾灵均揭开木匣,只见里面放着一把漆黑长弓,弓身主体是上好的桑拓木,材质光滑发亮,几乎能映出人面,弓臂首尾镶着两截熠熠生辉的金饰,中部嵌着一块长形白玉。

“好漂亮的长弓,有些年头了吧!”他惊呼出声,伸手轻轻摩挲古朴的弓身。

“何止是有些年头,我查阅古籍,据说是飞将军李广的‘灵宝弓’,不过也不知是真是假。”卢浩楠见他喜欢,心知计划成了一半,“你若喜欢,借你赏玩一年也无妨,反正一时半会也卖不出去。”

“真的假的?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顾灵均闻言关上木匣,“说吧,要我做什么事?”

“条件有,不过一点都不难。”卢浩楠也不愿再卖关子,“你知道悉昙寺后面的荒废院子吧。”

“知道啊,我们小时候捉迷藏不是常去么?那里怎么了?”

“听说那里闹狐狸精,你去那里过一夜,看看是不是真有狐狸精。”卢浩楠拍了拍木匣,“只要你愿意去过一夜,这灵宝弓就给你玩。”

“一言为定。”顾灵均即刻抱起木匣,生怕他反悔,“这事难不倒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卢浩楠面上不显,心中窃喜,顾灵均以后一定会感激自己的。

“我今天就去过夜,这把弓我先带走了。”顾灵均如妇人抱子一般将装弓的木匣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卢浩楠反悔。

他抱着木匣回房睡过午觉,醒来已是落日时分,晚霞透过雕花窗棂照到床上。

顾灵均抱着木匣起身,睡眼惺忪地对书童春晓吩咐:“今晚我要和卢浩楠喝酒,你去秋水楼端几个菜,老样子。”

春晓面露忧色:“端菜的事情我定会替郎君办妥,只是您今晚还回不回来?若是您夜不归宿,我恐怕不好同老爷夫人交代。”

“哎呀,我夜不归宿又不是和卢浩楠去逛折柳巷,真的只是喝酒。”顾灵均皱眉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去喝酒,我都规规矩矩的,从来不乱来。”

顾府家教极严,顾灵均赏文玩、踢蹴鞠、听昆曲倒是不会触怒父母,只是二老向来不许家中子弟狎妓,对年纪尚小的幺子更是耳提面命。

先前顾灵均踢蹴鞠不小心把旁人踢伤了,二老劈头盖脸数落了他一顿,再拉着他上门道歉赔钱。若是他狎妓被二老发现,恐怕要被顾老爷打断腿关进祠堂。

总之他还想留着两条好腿去踢蹴鞠,也不想半夜面对着一层一层的黑木牌位,在黑灯瞎火里和老祖宗谈心。

不到半个时辰,春晓便将装好酒菜的紫檀三层提盒交到顾灵均手里:“郎君,那你何时回来?”

“明天一早我就回来,我还要和我娘一起用早饭。”顾灵均一手接过提盒,另一手抱着弓匣,“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春晓眼皮子直跳,不安地注视着顾灵均悠闲离去的背影。

顾灵均哼着小曲,一路慢悠悠地向城外的悉昙寺走去,待到天色全黑,他从寺庙门前经过,正好听见寺中僧人敲梆之声。

“正好我也饿了。”

他顺着金黄寺墙走到一间破落的小院门前,小院原来的柴门一半已经不翼而飞,另半扇也是晃晃悠悠,将掉未掉,门栓都朽烂了。

忽而一人从背后轻拍顾灵均的肩膀,顾灵均吓得一哆嗦,连忙向前一步拉开距离,这才回过头打量来人。

来人竟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她约莫二八年纪,身上衣衫轻薄,媚眼如丝,盈盈眼波一转,便生万般风情。

这姑娘嗓音娇滴滴的,句尾的语调如小钩子似的抓心,若是登徒子听了能酥麻半边身子:“顾公子,小女可否能向你讨一杯水酒喝?”

她一把抓住顾灵均提食盒的手掌,他吓得连忙甩开,又怕她抓自己的右手,让自己的宝贝摔着,只好连连后退。

“你别过来,碰坏了你可赔不起!”顾灵均闻到脂粉味里的狐臭忍不住皱眉,“我的酒自己都不够喝,不分给别人,你就别指望我了。”

狐女正欲上前,对着他的脸庞吹一口气,不料院中却传来一声带着威压的呵斥。

“大胆妖狐,怎敢在我的地盘作怪。”

说话者的声音听起来极为年轻,面对精怪却有与年纪不符的威严,想必是个见识过大世面,惯于发号施令的。

狐女闻言惨叫一声,摇身一变,化作一只油光水滑的赤狐,抬起两条前腿连连作揖:“小女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冲撞阁下,还望阁下恕罪,饶了小女这一回。”

不待院中人回应,它便一溜烟跑远在夜色里不见了。

顾灵均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手提盒一手抱弓,僵硬着身体转向院内,讪笑道:“这院子是有主的?我还以为是荒……”

话未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在心里感叹此人实在是生得一副好样貌。

顾灵均原先在白鹿洞书院念书,又爱凑各种诗会雅集的热闹,四书五经未必读熟了,品貌绝佳的年轻公子是见惯的。

吉水的文家小郎,年方十五,才貌俱美,去岁重阳登妙高台赋诗,正值一阵秋风吹来,他衣袂飘飘,众人都恐他如白云般飘逸而去,倒肖了他那位曾名“云孙”的先祖。

眼前此人则与文郎截然不同,若说文郎似云,他就像顾灵均曾经见识过的一种宋代古董——吉州窑出品的黑釉茶盏。

他高鼻远目,一身玄色衣袍,露在外面的脸庞与双手皆是细腻的象牙白,脊背挺直端坐在布满灰尘的石桌前,确实是古物刚从墓里重见天日的模样。

“无妨,我在此地已经等了你五百年了。”

这看上去与顾灵均年纪相仿的俊美少年,对他的态度比对狐女软和多了,他对于进入院中的顾灵均没有任何抵触之心,反而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五百年?”顾灵均将信将疑地重复道,他战战兢兢后退一步,“在下不知此地有主,无意冒犯阁下,无论阁下是仙是妖,我都不是存心闯进来的。”

独孤昼身上漆黑的衣袍几乎隐入浓酽的夜色,他不似汉人的长相在朦胧的月光之下愈发惹眼。

“我既不是仙,也不是妖。”他幽幽开口,否决了顾灵均先前的两种怪力乱神猜测,“独孤昼,字朝光,已死一千零一十八年,在此地等了你五百年。”

顾灵均闻言只觉得背后一凉,硬着头皮坐到独孤昼对面的石凳上,将提盒与弓匣放在桌上,他掏出火折子,点燃一支春晓准备的红烛,发现这豆火光照耀下的独孤昼背后空空如也。

鬼是没有影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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