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晖染衣,牛铎叮当之中,一行人沿着田间小路往乡下去。
刘三宝本是随行在一侧,拍一段马屁,讲一段笑话,嘴里一刻不闲。见抱玉笑得僵硬,又乔张做致地抽了两下嘴巴,“小人嘴笨,少府勿怪!”
快走两步到前头,猴着身就跃上了车辕,屁股一撅,直将另一个里正给挤了下去。
长鞭在他手里就跟活了似的,空中绕起了漂亮的螺旋,发出持续而尖锐的唿哨声。炫技罢,刘三宝重重落下一鞭,得意地吆喝了声“驾!”瞧着像是将车夫的差事当成了上大夫一般荣耀。
抱玉心疼起牛来,“它走得稳稳当当,你抽它作甚!”
刘三宝笑容一滞,慌忙收了鞭子,摩挲着牛臀道:“对不住啦牛兄,真是对不住啦!”
抱玉:“……”
见他还翘着腿坐在车辕上,忍不住一脚蹬出,将他踹了下去。
刘三宝夸张地“哎呦”起来,“小人的屁股还没好利索呐!”倒是被踢得眉开眼笑,走在里正堆里更显神气了。
里正们先前欺负薛县尉年轻冲动又不谙县政,欲驱她做马前卒,为自己谋私利。那会儿没安好心是真的,这会儿心怀愧疚也是真的。
周泰那老儿嘴毒,当场就将个中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薛抱玉只是年轻,又不是傻,如何能听不懂其中的利害?
众人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打算,料想到县尉会在郑业跟前据理力争,至于争不争得过,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谁都没想到,薛抱玉被郑业痛骂一番后,竟然连夜赶赴州府,来了个越级上报,硬是将这件不可能的事给办成了!
刘三宝吃她一顿好打,本是恨得肝胆如沸,可经了这么一件事,他对薛县尉已全然改观,打心底里敬佩起来。
里正们一致认为:薛抱玉虽生得玉面花颜,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实则是条硬邦邦的汉子,敢闯敢干、铁骨铮铮的硬汉!
——虽然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或多或少的愣头青,官路也未必走得多长远,到底是个值得深交的好人。
车行过一段坑洼石砾路,硬汉好人薛抱玉被颠得七荤八素,软绵绵倚靠在车壁上,手藏在袖子里,指头对着绕圈。
“停车停车!”
绕到第三十三圈,抱玉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不得不拂了里正们的好意,弃车步行。
斯时金乌西坠,正倦鸟归巢时分,村路两侧槭林间时有伯劳掠翅而过,声声啼晚。暮色苍茫,陂塘如镜,云天雁断,霜荷枯放。乡野间草木尽染,落叶斑斓,鞋靴踏足其上,碾出一股潮湿而清苦的江南味道。
这味道不由令抱玉忆起了长安,春日灞上杨柳初折时,也是这样一股相似的生苦味。只是“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彼为春朝,此为秋暮罢了。
心有所感,一首《丁酉暮过金平村田畴即兴》已写在心头,抱玉唇齿微启,缓缓吟道:
“寒塘照影雁行斜,陌上霜禾卧陇霞。
暂借枯荷听晚籁,忽惊伯劳破蒹葭。
十年客路青衫薄,半篓诗愁赊酒家。
欲问秋声何处老,一丸赤玉坠天涯。”
四联八句吟出,悲戚之色已上眉头。
里正们面面相觑,此行本是为了宽解于她,不想却反倒唤起了她异乡为客之悲。他们都是胸无点墨之徒,一时皆不知如何接话。
刘三宝分开众人,挤到抱玉身侧,道:“少府虽有才学,这诗却做得不好!”
抱玉眼风扫过他汗津津的幞头,挑眉,“哦?”
刘三宝搔了搔头,“少府才入仕途,分明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如何就成了又老又愁?这便是应了李太白那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诶呦,你还会吟诗。”这倒是出乎了抱玉的意料。
刘三宝笑嘻嘻道:“少府这就是瞧不起人了!小人不光会吟诗,还会作诗呢!”
说罢便摇头晃脑,竟真的当场诹出几句来:
“日头像个咸蛋黄,小人走得直晃荡。
田里稻茬扎脚板,树杈黑鸟嘎嘎唱。
少府非要拽诗文,憋得俺把屁儿放。
赶紧走路是正经,别等婆娘抡擀杖!”
“小人这首《迎少府吃酒路上偶感》如何?”
抱玉听得目瞪口呆,忽而笑穴触动,不禁掩口大笑。
众人亦觉好笑,看着唇红齿白的薛少府笑得睫羽挂泪、花枝乱颤,活似一个大姑娘,又都笑得捧腹。
抱玉被他们笑得神思复位,赶忙将手负到身后,仰起头,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又嘎嘎地重新笑了一遍。
……
愁肠刚打了一个结,笑一场就解开了,二十岁的少年人,但得心事一轻,很快就恢复了耳聪目明。
前些日子因牵挂着庸调,虽下到乡里几次,始终不曾留意沿途风物。此行说说笑笑,缓车慢步,抱玉便看出了些异常。
这个时节正是江南晚稻收获之期,按说该是满目金黄的喜人景况,可一路所见,水田中的稻子大多低矮枯萎,稻穗干瘪,永业田里的桑麻作物亦是无精打采,看着像是刚遭过一场大旱。
抱玉不由奇怪:浙西道水系丰富,气候湿润,怎么这丰海县的田地却像是极为干旱的模样?方才经过的几方陂塘也是远处看着亮如镜鉴,近看则只有浅浅一洼。
刘三宝解释道:“咱们杭州府的确有’水乡泽国’之称,不过这水的分布却是极不均衡的。”
“少府请看!”他引着抱玉爬上一方视野开阔的缓坡,指着远处道:“浙江八水贯流,可流经本县的就只有金沙河这么一条河,全县两千多口人吃水、灌溉,皆指望着这一条河。”
从此处望下去,凭借着地势,大略可看出丰海县的地形。
丰海地处杭州府中部,东南两面环山,西部与临邛县接壤,北部则紧邻浙东道的玉谷县。卢江支流金沙河自县域中部贯穿而过,太平、金平、银平和安山四乡沿河均匀分布,整体呈瘦长“田”字。
抱玉顺着刘三宝手指的方向眺望金沙河,但见夕阳下的河道宛如一条闪闪发光的金带,河水在晚风推动下迢递生辉,眯起眼来,似乎还能看到一架架水车在转动。
“此河的流量似是不小啊?”
抱玉还是不大明白,这鬼地方潮湿得要命,吸口气都能吐出半口水来,再如何也不至于干旱吧!
“少府有所不知,咱们丰海是在金沙河下游,水量至此已减了一半,这几年灌溉农田的几条引渠又淤塞不通,很多地块根本借不上河水之力。杭州府的确多雨,可是水田不似北方的旱田,吃水狠着呢,全靠着老天爷降下那点甘露如何能够?”
刘三宝所在的金平乡三里正处在引渠的末端,也算是深受其苦,是以一说到这个,他便收敛了嬉笑神色,变得正经起来。
抱玉奇道:“既如此,为何不疏浚引渠?”
“疏浚是要银钱的嘛!少府也知道,丰海是个下县,哪有那么多的公廨钱可用?更何况……诶呀,这事真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刘三宝眼珠一转,岔开话道:“天色不早,烦请少府快行几步,酒席上小人自当细说分明!”
·
过了村口大槐树就是刘宅,有茅舍五间,对称围成个宽敞庭院,前植桑、后种菜,菜畦边上一口水井苔痕青绿,上有乌木辘轳,旁边撂着两只汲水用的木桶。
本地民居多就地取材,以竹木夯土构造,单屋皆不算大,间架以两、三楹居多,数目则依丁口多寡而不同。
因乡间人口不稠,院落就不似东西两京那般逼仄,普遍宽敞。
房屋却禁不起细看,大多低矮破旧,有些年久失修,不唯门窗挂网、墉壁倾颓,就连两山的椽子都已露出头来,扫眼看去,一个赛一个地伶仃;像刘三宝这样的家宅,在本乡算得上是中上之户。
紧邻刘宅西厢有一处杂草蔓生的空地,见抱玉望过去,刘三宝道:
“这户也姓刘,与小人还沾着亲。建贞八年,为了躲徭役,五口人举家夜遁,再也没回来过。房屋原本还在,小人家里的也常过去照看一二。前年端阳飓风过境,房梁竟给吹折了,整个房子也就塌了。这才三年不到,如今是连门窗木都烂没了!”
抱玉默然听着,眼见着近处一截残木上似乎还遗有半方燕巢,心下不免戚然。
听说薛县尉来家吃酒,刘家全家老小都跑到柴门外迎接,有拄着拐杖的,也有光屁股的,男女老少一共十来口人,个个又热情又拘谨。
就连禽舍里的鸡鸭鹅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一只大黄狗警惕地站在旁边,扯着脖子上的铁链汪汪大叫。
抱玉暗道:“这阵仗与裴观察出行有什么区别。”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向着刘家人揖道:“不速之客贸然来访,叨扰了!”
刘家人不像刘三宝那么能说会道,闻言只是连连摆手,异口同声,皆是那一句话:“哪里、哪里……”
刘三宝赶忙将话接过去,“少府大驾光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小人脸上光彩还来不及,谈何叨扰?快请!”一面埋怨家人没看好狗,一面引抱玉和众里正入席。
因客人众多,刘家没有那么多食案可用,左邻右舍借了一圈依旧不够数目,刘三宝便教家人将门板卸下,两扇拼成个长桌。
他与众里正围着长桌坐成一圈,独将抱玉供在上首一方独榻上,美其名曰:“尊位”。
抱玉真是啼笑皆非,坚持与众人同桌而食,刘三宝拗她不过,这才作罢。
桌上盘碟碗筷新旧不一,连酒盏也大小各异,显然也是临时借的;看菜色便知,因薛少府此行,刘家的鸡鸭鹅算了遭了殃。
抱玉喝下一大口桑葚酒,心里一热。
里正们一连敬了几轮酒,见她面不改色,似乎酒量不浅,彼此眼神一对,便开始了车轮战。抱玉也喝起了兴,笑眯眯地来者不拒。
她以女子之身混迹此中,胆敢开怀畅饮,自是禀赋过人。
酒席过半,里正们歪了一圈,抱玉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了,神志还是清醒的。刘三宝酒酣耳热,主动提起了挨打之事。
“少府那顿鞭子抽得对,小人也确实是冤!我与魏家村头村尾地住着,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会为了几文钱干昧良心的事?还不是被逼无奈!那冯家与骆家是姻亲,我若是不答应他,回头倒霉的就是我!”
抱玉笑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是自己一分好处都没捞着,也不曾往上头使过钱似的!”
“哎呀,事都干了,钱若是不拿,小人死了算了,少府就莫要揭短了!”
刘三宝大倒苦水,说到这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朝着抱玉揖道:“孔夫子说,大丈夫当威武不屈,刘某之前一直以为,他老人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直到结识了少府……少府是大丈夫、真汉子,刘某敬你!”
抱玉:“……”
与他碰了盏,又忍不住纠正道:“不是孔夫子,是孟夫子。”
刘三宝又喝了一杯,忽然喉头一松,问出了那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咱们丰海县四个乡二十里两千户一共七千多口人,每年派役的文书不知凡几,摞在一起怕是要比门楣还高!少府怎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当时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撒谎,一来是欺负薛抱玉初来乍到,二来也是了解差科的实情:一县人口何其多,过往派役的经过又不往差科簿上记,谁家已经派过、谁家还没派过,谅她也记不清。
万万没想到,新来的县尉一看到他递上去的捉役书就问了这么一句:“金平乡三里的魏孝宽……可是魏孝和之兄?”
刘三宝当时就是一愣:难道薛县尉与魏孝和有故?
转念又觉得不大可能。那魏孝和是个一辈子都没出过丰海县的怂人,而薛抱玉则是个新到任的外乡人,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相识呢。
还不待他琢磨明白,薛少府的质问已经成串地砸了下来:
“前年三月份州里修桥,充役的是魏孝和;去年五月份运租,充役的乃是魏孝宽。魏家成丁只有这么两个,两个都已轮过,这次为何还是他?你们金平乡三里只有这一户可差?”
“魏孝宽上有老父卧病,下有三个小儿待哺,魏孝和则患有跛疾,不能做重活,一家老小只有永业田三亩、口分田五亩——刘里正,你告诉我,这样的人家是富户还是贫户?”
……
刘三宝现如今还是懵的,抱玉却得意地笑了起来,两颗尖尖的虎牙外露,显得有些狡黠。
——原因无它,只是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