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市的一侧邻接宽阔运河,另外一侧屏着绵延起伏的丘陵。顺着山势放眼,到处皆是灌木杂草,荒坟土丘,只有星点村落点缀在山势坳折之处,人烟与人烟之间,多得是藏身之所。
此地,此时,皆不宜寻人,抱玉四顾不得,只好放弃。一行五人唯恐跟踪,特地绕开一条路才敢重新往悦来客店走。
一回到客房,刘三宝立刻点燃了蜡烛,抱玉取出袖中油纸,在烛火下展开细看。
这张油纸是在小盐贩子留下的花布箩筐里发现的,上头印画的字迹为盐水洇染,已经有些看不分明了。抱玉辨认了一会儿,这才确认那上头的三个字乃是“嘉兴监”。
嘉兴监远在苏州,虽说与常州毗邻,可那也只是地图上的毗邻,折算成实打实的脚程,靠小盐贩子那两条腿,往返一次不知要费得几日功夫。
抱玉猜她可能是哪个盐场的亭户,却有些不大敢信她来自嘉兴监。
“客官有所不知,嘉兴监虽远,下头有两个盐场却离此处甚近。最近的那个平湾子场到这里也就二十几里路,若是穿山而行,还要再打个对折。这附近草市上卖盐的,多数都是平湾子场的亭户。”
看他们人之将走,店主人没了戒备心,倒也坦率起来。他没想到美少年当真会去草市上碰运气,听说她差点儿落到缉私行手中,心里大是过意不去。
“当真落到那些人手里,又是个女孩儿,必定没有好下场。客官是好心人,也是救了那小盐贩子一条命,往后就莫要操心了。俗云’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她虽年幼,既能独身一个来到这里,必也有回去的法子。”
抱玉叹了一口气:“看来某这便宜盐是买不成了,也罢也罢,到润州再议!”
“郎君,车已装好,启程吧!”
听到魏孝宽在外头唤,抱玉拢了衣袖,教周泰会账,末了与店主人辞别。
眼见着他们几人就要离去,店主人想了想,还是从柜台后头走出来,追上几步:“客官留步!”
抱玉转过身:“店家何事?”
店主人道:“客官先前言说送礼,小人就以为非得是河东紫盐、高昌玉盐、西北赤盐一类的珍品不可。若是不甚介意成色,单单是为了食用,不妨到常州城里买些沙盐,细细过两遍筛,其实都是一样的。”
抱玉自在裴弘处领了这桩要务,自是格外留心咸淡之事,在杭州和润州皆访过不少盐号,却是从未听说过还有“沙盐”这一品类。店主人特地追上来告知,看来这“沙盐”必是常州的土产无疑了。
“客官请看,”店主人已命店伴去灶房取了盐罐子来,揭开上盖,露出里头的两掺粉末,“这是还没过筛的,过了筛就与寻常的食盐一样。若是没有细孔筛子,兑成浓盐水,用纱布过滤亦可。”
抱玉拈了一小撮在手里,发现里头的沙砾的确比盐粉粗上不少,更无尘土杂物,其实很是干净。
“这也是从私盐贩子手里买的?”
店主人笑着摇头:“非也非也,这是运输时不慎掺了沙子的脏盐,一般的盐号里都有出售。价钱比私盐是要贵上几分,比官盐却要便宜一半,只是数目紧俏,三五不时就要断货。客官总归是要入城,大可再去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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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玉一行人赶在落钥之前进入常州城。
城里不比城外,自在城门处验明过所,官身便无从隐瞒。抱玉心里揣着一团迷雾,直觉这陌生的常州城也如一团迷雾,需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才能应付。她领着刘三宝、康茂元和魏孝宽直奔官署,教周泰落后半程,悄没声地找一家盐号打探沙盐的详由。
知漕官署紧邻着刺史府,与浙西巡院只隔了一条街,皆位于宣台坊中。
署院占地约有半个丰海县衙大小,南北五进,东西三道跨院,前衙后宅布局,阍、厩、库、园俱全。地方州县的官廨素来比长安的省部寺监气派,与同侪相较,这座知漕官署实算不得什么,可与县尉西厅和丰海官舍相比,已属宏楼广厦。
抱玉原先还对升官没有多大感觉,直到步入此中,方才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何为一州知漕。她矜着张雪白脸孔,在中堂的回廊里慢慢踱步,展着一条手臂,一根根地触过光滑的朱漆廊柱,心内已遐思翩翩:
昔年张子寿弱冠登进士科,狄怀英廿八任大理丞,而我薛抱玉年方二十即荣擢漕运实缺,真可谓是治世之才,不在年齿。薛某如今释褐方足一载,假以时日,焉知不能位列宰辅?待到来日图画凌烟阁上,也不知那时的士子会献上何样文章。
献辞最宜汉赋,薛知漕默不作声,已在心里为将来的薛相公拟写了一篇词藻飞扬的大赋。因想得过于入神,未察转角已至,不慎一头磕在了套廊阑干上。
戒骄戒躁,戒骄戒躁!
薛知漕瞬间清醒过来,掠着四下无人发觉,偷偷吐了吐舌头。
刘三宝却是成心撩拨薛知漕的骄躁。他已紧着腿脚里外看了一圈,看得心花怒放,以为此情此景,不谄媚几句实在说不过去。
“村里的鲁相师说过多少次,知漕天庭起明光,地阁生紫气,合该是宰辅的命数!啧啧,还真教他给说对了,小人观知漕的眉骨似比终南山还高耸,印堂似比朱雀大街还敞亮,得遇知漕,实乃小人之天幸!想我刘三宝原不过是金平乡三里一介里正,若非知漕抬举,岂能一步登天?有朝一日,知漕封侯拜相,小人也能混个尚书、侍郎做做……”
“行了!”抱玉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斜瞪了他一眼,“少给我灌迷魂汤!”
刘三宝深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自动将这话理解为嗔怪之语,又笑嘻嘻地跑去逗康茂元。
“我说康瘸子,你可是喊了一路的腰酸背痛,怎么这就不痛了?快别四处看了,赶紧回去歇腿才是正经!”
“没味的屁少放。”康茂元淡淡地回敬他一句,继续一高一低地巡视,不时淡淡地冒出一句:“尚可,尚可。”
魏孝宽拴好了牲畜,亲眼看着仆吏搬卸行礼,又随着管家前后左右仔细查看了一圈,这才有心思欣赏亭台楼阁。
看着看着,他心想,自己这样的人住茅屋草舍也就够了,如何配得上这么轩敞的宅邸?阿翠若能跟来就好了,她自嫁给他还未享过一日清晏,好容易等到他有了几分出息,又要忍受离别之苦,一个人留在家里侍奉双亲。这实在是、实在是……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只觉得胸口处空落落的,什么都不缺,独缺一个阿翠。
“孝宽,你过来!”
薛知漕在叫他,魏孝宽赶紧用黑毛手呼噜了一把脸,过去听命。
抱玉入府时只教内宅仆妇和外衙当值的胥吏都到中门处候着,看过了府衙,这便想召集仆吏训话。将要下令,外头忽然来报,说是常州司士参军王番携漕司僚属投帖拜访,请求接见。
王番,蒋约,沈大昭……抱玉一张张地翻看拜帖,“好灵敏的耳目,咱们前脚入府,他们后脚就来了!”一笑,将帖子扔给刘三宝,扬声道:“请他们到正堂晤面。”
乍见翩然而来的少年郎君,王番属实愣怔了片刻。他已在心里与素未谋面的薛知漕交手过数回,不想活生生的薛知漕竟是如此地年轻而俊美,实令他始料未及。
“知漕当真是年少有为啊!”王番从愣怔中抽回神来,拎起嘴角,面露赏识之色。
抱玉容色浅淡,并不答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王番见她有几分城府,这才叉起手,躬身行礼道:“下官常州司士参军王番拜见知漕。”随行的漕丞蒋约、漕丁队正沈大昭等亦随之行礼。
“诸君免礼。”抱玉绽出一点微笑,撩袍上座,“薛某才入官署,本想安顿过后再与诸位会面。此番仓促相见,倒是连一盏清茶也不能招待了。”
王番笑笑:“知漕一路舟车劳顿,本不该过来叨扰,只是簿书符印尚在下官手中,不及时转交,心中实在不安。叨扰清净,还望海涵。”
漕丞蒋约手里捧着一摞文册,起身走到抱玉跟前,恭敬道:“文书印信在此,请知漕过目。”
抱玉一时弄不明白姓王的意思,不动声色:“某尚未拜见第五使君,一应细务可待来日。”
王番颧上的痦子一抖,笑容好似钉在了嘴角:“使君早有交待,知漕来者是客,绝不可怠慢。诫命我等从速移交,不得延误。”
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条几处,自上头一只孔雀纹银方盒里取出枚契苾真来,一面往腰带上挂,一面爽朗笑道:“下官仓促搬离,不及仔细清理,竟然遗漏了这件小物。蹀躞七事,乃是下官随身佩戴之物,不比其他,因就不便遗送知漕,还望见谅。”
抱玉这才明白,原来这所华丽府邸竟是由王番所腾,他心急火燎地登门,不是过来拜会,而是来给她立下马威。
“如此说来,倒是薛某鸠占鹊巢了。”抱玉不由笑了起来。
“不敢。”王番淡淡地回以二字,神色傲慢。随行诸人显然以他马首是瞻,虽一语未发,皆露出不屑之意。
刘三宝喜色全无,已气得在心里骂起了爷娘,抱玉却气度自若,心内亦觉平和。
她的确缺乏身为上官的经验,可若论身为下官的经验,尤其是不听摆布的下官,她足可称得上经验老到,堪为王番的前辈。
“薛某智短力绌,难胜漕事繁剧,承蒙裴大使和第五使君厚爱,不得已忝为此职。在其位则谋其事,诸君既将文书送来,某岂有不接之理?”抱玉笑吟吟地说着,示意刘三宝接过文书印信。
年纪不大,倒是会装相。王番冷眼看着,拱手道:“如此,某等便不扰知漕歇息,告辞。”
“慢着。”抱玉将他叫住,依旧温和,“文书交割岂可一送了之?某仓促履新,还有许多不明之处,正好诸君都在,不妨趁此机会,一一向列位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