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巽本无意走翻窗越墙的鬼祟行径,只是此行不宜为外人所知,而薛知漕的府邸又充斥着王番的眼线,这便不得不如此。他本还想借机试一试魏孝宽的身手,看看他有无长进,不巧黑罴郎不在,倒是吓了薛知漕几人一个大跳。
“薛兄的臂伤好得如何了?”陈巽主动走到光亮里,目光在抱玉洁净无瑕的面孔上转了一圈,转而问候起了手臂。
“原来是陈兄!”抱玉松了口气,略端了端手臂,“已经撤了夹板,再养上个把月应可活动自如。”
“那便好。”陈巽点点头,看着刘三宝关严了房门,这才简短道明来意:“盐商近日将有动作,大使命我过来传话,提醒薛兄早做准备。”
抱玉一怔,忽地福至心灵:“适才在第五玄处遇到颜判官,听闻他此次赴常乃是为了向巡院催账,不知盐商的’动作’可与此事有关?”
“不错,巡院逋欠漕款已逾两年,大使刚到任时即催过一次,此次不唯亲修书信,严辞讨还,更命颜判官担当差事,巡院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拖下去了。”陈巽说到此处笑了笑,压低声音又道:
“他们账上无钱,为了还债,只能向盐商追索,盐商为了还上这笔巨款,便不得不顶风作案。”
听他这意思,似乎是使府、巡院和盐商之间存有一笔连环债,是以一旦使府催债,这压力最终还要落到盐商头上。
巡院与使府之间存有一本账,这不难理解,大抵与常州的漕账是一个意思,可巡院与盐商之间的账目却从何说起呢?抱玉想不通,疑惑道:
“据薛某所知,盐商与巡院之间从来是一手交钱、一手发钞,钱钞两讫后方可放盐,绝无赊欠之事。巡院如何会成为盐商的债主?还请陈兄为在下解惑。”
“你说的是朝廷的规定,实际上却并非如此。”陈巽摇了摇头,话到此处,心中亦升起不平之意,“这几年的榷盐限约皆在五万石以上,如此便将寻常百姓拦在了盐门之外。浙西几号有头有脸的盐商皆是官戚,他们进了盐门,也不情愿一次掏出那么多银钱,自来都是赊账,每手缴纳的定钱还不足规定的十中之一。官盐本钱低廉,巡院倒也赊得起。”
不必他再往下说,抱玉自然明白,巡院这么做必有好处可拿。
“这可是斩首的重罪……”饶是已在丰海任上滚打过一遭,见识了郑业、骆复义一干人等的包天狗胆,抱玉仍是忍不住喃喃出声。
陈巽的嘴角勾起了一个锐利的冷笑:“贩私亦是斩首的重罪,但凡有利可图,总有人甘冒大险。”
“不瞒陈兄,薛某虽才到任,已在漕账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常州这些人是有恃无恐,凡漕务亏空皆以盐课冲抵,仗的就是薛某拿不到巡院的账目,虽情知其中猫腻,却也无计可施。”
抱玉的心思又回到了账上。账目的错讹既是查明真相的切口,也是将来归案入卷的铁证,实乃一条钟南捷径,她不愿轻易放弃。
看着陈巽,她皂白分明的眼眸亮出光来:“巡院既与使府有一笔总漕账,而盐铁使每年上报朝廷的盐账亦有明文可查,两厢比较,不难估算出巡院手里那份漕账的数目。如此一来,常州漕账的伪冒便无从隐瞒!”
抱玉自谓抓住了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打心窍里直往外迸火花,一时也顾不得压嗓子,这便说得声调清越,喉音脆婉。
便在女郎之中,也是一把鲜嫩的好嗓子。
好嗓子上头亦是一副好面孔,烛火下如玉之泽,如月之盈,扔在男人堆里,正如隆冬腊月忽然现出的一抹鹅黄。
陈巽不由得一怔,倏忽瞥向周泰和刘三宝,只见这二人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话,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以薛知漕的郎才女貌为异。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相形不如论心。容貌和嗓音皆是父母所赐,率加嘲猜,非君子所为也。”陈巽这般暗暗地告诫了自己,方才那小小的疑窦便未在心里过多停留,如枝头黄鹂般,轻巧地展翅掠走了。
他顺势将刚刚扬起的惊异之色变成了彬彬有礼的微笑:“薛兄说得不错,只是大使到浙西任上也才一年,之前几年的账目皆是调过的,并非实账,即便对照也看不出什么。现如今这卷尚乏篇幅,亦不足为凭。”
“原来如此。”抱玉神色一黯,好生失望。
陈巽瞅着她一笑,站起身来,叉手道:“此路不通彼路通,凭薛兄的才智,想来不难寻到一条新路。某此次前来乃是避人耳目,不宜久留,这便告辞了,薛兄保重!”
抱玉虽觉遗憾,却不好留他,只得起身相送。
陈巽摆手示意她留步,脚步绕开了前门,径往后窗而去,到窗口回头道:“还请薛兄代某问候魏大。”话落一跃而出,犹如一条油光水滑的江豚,眨眼间投身于漆黑的夜浪之中,涟漪些微,转瞬即平。正是来无声息,去无踪影,倒也合了他的名字。
抱玉望着夜色出了会神,关好窗,走到桌前重新坐下。回想着他方才的话,蹙眉思索起来。
烛火一明一灭,又是一窗昏晓。到第二日掌灯时分,陈巽和颜行懿已经抵返润州。
颜行懿催账后过到常州刺史府,自然不是为了找第五玄清谈。
距离浙西官场大震已有月余,案件仍在审理之中,一众被牵涉的官员,上到杭州刺史蔡丕、镇海军都虞候骆复义,下到数不清的判司、令史和录事,都还在使府的大牢里押着。
裴弘到底能审出什么、想审出什么,都还是个谜,案卷一日不上交朝廷,谜底一日不得揭晓,太子头上这把或有或无、或大或小的刀便始终悬着。
双王并立争雄,花落谁家本就不甚明朗,加上这么一个变数,朝局便益发看不清了。
裴弘大有慢工出细活的意思,将这桩大案要案审得慢条斯理,且严防死守,将一切与本案有关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时日一久,朝中各门各派都坐不住了,往浙西派了不少探马和说客。
掌书记陈巽年少口松,经意地说漏了嘴,郑业畏罪自尽一事方才上达天听。
太子党犹如揪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揪住此事不放,要求浙西移交审理之权,贤王党则针锋相对,双方在延英殿小打小闹地争吵了一回。
裴弘退了一步,将郑业的尸首、此前的供状,连同一枚来路不明的飞镖一并移交,太子党欣然接手,可查着查着就没了动静。
贤王党趁机上书,大申案件未明前不可轻易移交的道理,暗讽有人按捺不住,狗急跳墙……双方于是又在延英殿吵了一回,这回就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小动干戈。
这是个好势头。
颜行懿此次去找第五玄,便是行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之事,想将这个势头保持下去。
“只怕在他们大动干戈之前,马道法会出面斡旋。”颜行懿尽职尽责地办完了差事,回来交差时却面露忧色,捏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无心享用。
这酒还是吏部侍郎皇甫钧所赠,各方人马皆伺机而动,他也不想失了先机,这便托人到浙西使府投酒问路。
裴弘不好饮酒,将佳酿留给颜行懿和陈巽,自己则忙里偷闲地擦拭起击毬的偃月杖。
他支着一膝坐到毯上,手握一方鹿皮巾子,神情专注在玩物上,擦拭得一丝不苟:“这是必然之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小打怡情,大打则伤筋动骨,他岂能坐视不理。”
颜行懿益发饮不下美酒了,撂下夜光杯,从坐榻上凑了过来:“主公的意图,马道法未必猜不到。既已识出圈套,马儿必会绕行,为之奈何?”
“圈套……”裴弘笑起来,借着摇枝灯的辉光欣赏起自己的劳作,末了偏过头:“季卿,不是圈套,是诱饵。”
将月杖扔给一旁的陈巽,他自己也端了酒盏,抿上一口,细细地品尝舌尖绽开的芳馥滋味:
“只要饵料足够诱人,便不怕识破。储位之争何其激烈,扶持新君之功何其巨伟,第五玄那么谨慎的人,不也一样动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马党不过是一群逐臭追膻的蝇徒而已,既能因利而聚,必将因利而散。此为人情常理,岂是马道法可以左右?”
颜行懿捋着长髯沉吟起来。
裴弘外放已届十年,眼下这个大好时机若是把握不住,恐怕只有等到马道法撒手人寰,才有可能重回中枢。一想到这里,平素沉机观变的颜判官也变得瞻前顾后,颇有些畏首畏尾。
“主公,”再度开口,颜行懿依旧不无担忧,“理虽如此,却还有两个变数不可预知。”
“田蔚不是变数,”裴弘斩钉截铁,“薛元真……”
薛元真有一双琉璃球似的眼眸,澄澈,亦带着些初生的锐利,敢直刺郑县令,也敢算计浙西观察使。
一想到那对叽里咕噜的琉璃球,裴弘也不由得迟疑了,抬眼看陈巽:“账册一事,他可有追问?”
陈巽笑道:“主公料事如神,薛知漕得知追债后,果然欲索账册,属下已按照主公事先的吩咐答复了他。”
“他信了?”
“他才涉漕务,所知有限,应无疑虑。”
“当真?”
被府主这般追问,陈巽倒有些不敢确定了:“应该是吧……”
裴弘端着夜光杯,信步走到乌木大案前,目光在虚空中巡了一圈,最后落到文牒后头那方十二峰汉砚上。一丝笑意自眼中漫出,他轻轻摇了摇头:“未必。”
·
两张高脚书案拼成一只方桌,抱玉与周泰四个围着方桌吃暖锅,书房里热气蒸腾。
暖锅以浓鸡汤打底,又用新鲜的白菊花吊出鲜味,入口后有明显回甘,醇厚而不乏草木清新。这样的汤底宜涮清淡肉食,将乌鸡去骨,鲈鱼除刺,切成薄如蝉翼的细片,筷子夹着,在沸腾的汤头里滚上一滚,入口软嫩弹滑,无需佐齑,自有十足滋味。
此为江南地带的传统吃法,相传起源于爱菊的陶渊明。
抱玉也爱菊,正巧在暖房中发现王番留下的一盆名贵绿云,思及五柳先生的高标深洁,一时间食指大动,因即成席。
“着实不错,相较于关中羊肉暖锅的鲜美,别有一番雅致风味。”她一口鱼就着一口鸡,吃得大开大合,百忙中抽空点评了一句,又舀了一勺莼菜羹下肉。
“惜无葡萄美酒!”抱玉咽下莼菜羹,以为这滑不溜秋的东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如来点酒水痛快。
“唔,知漕说得是。”刘三宝嘴里是肉,头上是汗,绝不肯教薛知漕的话掉在地上,含混不清地托了一把。
周泰斜他一眼,自觉已有了八分饱,虽有恋战之意,恐怕老胃吃不消,只好撂箸观战。
康茂元很爱惜他那一把浅金色的胡须,特地用一条窄巾束好了,这才放心大嚼。
众人都是久贫乍富,又一连辛苦了几日,皆吃得穷形恶相,实不宜为外人观。
刘三宝见抱玉面前的铜盘空了,朝着魏孝宽咳了一声。魏孝宽当即起身,抽出陌刀片鸡鱼。他用的是陈巽所教的精妙刀法,因此将肉片得透而不断,丝缕不绝。
薛知漕很领情地又吃了一碗丝缕不绝的鱼片,由着老秦口味点了浓醋,这才心满意足地擦了嘴,重新忧郁起来。
属下四个带回三样消息:
其一,周泰探得,盐船虽照常入堰,各大盐号的沙盐仍然缺货。
其二,刘三宝探明了六道堰埭的真正用途。蓄水调位只需两道足矣,额外多出四道官卡,不过是为了向过路盐商揩油。
其三,魏孝宽和康茂元带回的消息全然印证了她的猜测。白亭渡外头果有两样盐船,外表一模一样,标称的载重也一般无二,吃水深度却差了半寸;这几日放进来的都是吃水浅的。
半寸而已,远看实看不出任何区别,便是到近处量过了,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艄公、船卒多几个少几个,胖几分瘦几分,足可引致吃水深度的微小差异。
魏孝宽一探无果,抱玉还以为自己猜错了。
康茂元想了想,教他砍一百根等长的木棍,再去一趟,重新记录水位。魏孝宽二次归来,将一百根带着标记的木棍往案上一立,削去记号上部,等长的木棍即刻变得参差不齐。
众人打眼看去,一眼便看出了规律——虽长短不一,大致上却可分为两种,二者相差约有半寸许。
康茂元拿着算盘一通拨拉,尔后平陈直述:“相当于两千石的官盐。”
……
这明目张胆夹带的两千石盐,应该就是沙盐的来处无疑了。
猜测得到印证,使府又递了消息,事情也算是往前推进了一步,可抱玉总觉得自己眼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