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再开门出来的时候便未有再见到程近约的踪影,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便服缇卫也像是从没有存在过,寺院的空气里漂浮着熟悉的香火味,仿佛昨夜弥散在风中的那些凛冽血腥都只是她梦中见闻。
候着她的只有此间知客僧,同样听他号令的“僧人”。
“程公子有事先行,吩咐了已为小姐打点好回程所需。”知客僧言罢,又似安慰地补道,“随行轿夫皆是挑选过的,请小姐放心。”
言辞间妥妥一个方外之人的做派,几乎让她忘了昨日僧人持刀的模样。
颜瑾看着他,又不禁想起前事,想起程近约。
真真假假,她已无力再分辨。
颜瑾默了两息,也不费时多言,趁程近约自去忙事还未打算回探花弄,她便一路径出山门,坐上轿子直往家去了。
轿子方在自家大门前落定,颜瑾便听得有人唤了声“二小姐”,于是转头看去,恰见母亲李月芝身边的红芙丫鬟领了个药婆站在几步外。
“大奶奶身子不太爽快,寻人来灸一灸。”红芙如此说了番缘由。
颜瑾怔了一下,目光向那面上堆笑的婆子望了一望,问红芙:“可要紧么?姐姐那里怎么说?”
素日里家里女眷若有不适,多数都是有颜瑛照料的,今日母亲李月芝却反常地叫了药婆来,说不准是有所隐瞒。
“二小姐别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红芙旋解释道,“只是晨间花鸟街那边来消息,说程公子江湖上的朋友已帮王姨母家寻着继哥送了回去,大小姐赶过去探望了。”
颜瑾一愣,突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颜瑛的确去了花鸟街。
她进戚家门的时候,王若兰还抱着戚廷继在哭,戚敬和的眼睛也是红红肿肿的,整个家里只有戚廷蕴还能说的出囫囵话,还记得让颜瑛帮忙向程近约道谢。
“……都多亏了你寻着他这条路子,要不是程公子交游广阔,恐怕继哥就此就要失了下落。”戚廷蕴抬手在眼角揩了一把,“你不晓得,他是已被带出了南江县的,那收买他的夫妇据说也是外地行商,因久无所出才想买个孩子回去,这些时一直把他收在嘉兴的宅子里养着,此番是往祭祖的路上恰被程公子的友人撞见察觉的。只可惜没办法追溯到那该死的拐子是谁!”
那该死的拐子便是来做好人的那个。颜瑛心里默默诽罢,口中问道:“继哥没受伤吧?”
戚廷蕴摇摇头:“这倒是万幸的,那夫妇不短他衣食,好像也不怎么吓他。”
颜瑛心下稍舒。
戚廷蕴又问:“你看我们当如何感谢程公子才好?”
颜瑛担心他们再同程近约牵扯,便直接说道:“这本是裴却瑕托他办的事,此是他们之间的人情世故,我们纵要正式道谢,也等裴翰林从京城回来再说。”又叮嘱,“你们不要自去寻他。”
戚廷蕴点点头:“你说的有理。”旋问道,“对了,裴翰林哪时回来?”
颜瑛被她这猝不及防的一问闹地脸上微红,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句:“我哪里晓得。便要得知,也该是他家自己人最清楚。”言罢,却不由自己忖道,“不过按日子,想是也该要回程了。”
毕竟他还要赶回南江参加裴泽和戚廷筠的婚礼。
心头不觉浮起了丝丝温热。
她想,他快回来了。
从戚家出来后,颜瑛在县前街的一间茶坊里见到了程近约。
他坐在窗下,手里闲闲摇着扇子,唇边携笑,示意仆从给她端茶。“若我没记错,令弟归家时应是白白胖胖、手脚齐全,怎么颜大小姐还是这般神色凝肃?”他语气里透出两分调侃。
颜瑛站在桌前没有动,看着他说道:“程公子,我能做的已经做了,只是害人性命这桩事我到底手生,是以没有控制好药量,也不知程家那么快就把王娘子接回了洗珠桥。你也晓得那样大宅子里便不是我好下手的地方,我看程大户对他这位寡嫂还是很照顾的,原本因高永被流放之事程家对我就多少有些心结,若在他家里再治死了人,结果会如何便不好说了。”
“或是……程家有什么人能庇护你这计划?”她继续观察他神色。
她一口气说完了早已打好的腹稿,然而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等到程近约的不满。
颜瑛看见他淡淡笑着,神色平常地低头喝了口茶。
她意外之余,忽然猛地意识到什么:“你早料到了?”
“你为了毫不相干的疫村村民,可以把自己的命赊在那里。”程近约顺手放下茶盏,唇角笑意浅淡,“对她下不了手,也是情理之中。”
颜瑛愕然地顿在原地,半晌,才理顺了思绪,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所以,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对王娘子下杀手,那你……”她一停,盯着他,“你本就想让她回程家?”
是了,一定是这样。
他怕直接提出这个要求会得到她的不配合,所以索性转而逼她“退而求其次”,就好比一碗馊饭同一抔土放在眼前,饿的人自然就会不假思索地端起那碗饭。
所以他才那么干脆地把继哥放了回来。
颜瑛定定地看着他。
程近约一点点收起了撒扇。
“你不用害怕,后事如何都与你再无什么干系。”他微微笑笑,“你既没有伤她,于你医道自然无损;至于回程家,你又怎知这不是她心中所愿呢?”
颜瑛屏住一口气在胸中,沉眸说道:“当日裴翰林把寻我表弟之事托付给你,也知晓你这般会算计人心么?”
程近约忽然不说话了,看着她,若有所思。
少顷,他站起身,走到旁边伸手把窗户推开了些,风吹进来,颜瑛闻见一缕桂花香气,带着几分冷冽。
“我与裴翰林,倒要算彼此知其为人。”程近约语气平静地说道,“只你以为见我之全部为我,见他之全部为他罢了。”
颜瑛想也不想便道:“他绝不会如你这般行事。”
“对。”程近约爽快点头,回眸看过来,“所以他回南江是‘养病’。”他一笑,“我回南江,是‘收债’。”
“回?”颜瑛蹙眉凝眸,想起当年事,问道,“你是说少时来南江游玩,有人得罪过你?”随即思及他好恶难料、心机深沉的作风,一念闪过,不禁讶道,“难道……是程家?”
程近约站在窗前,遥望着楼外往来行人,幽幽说道:“你母亲过世之后,你看这南江县城,是什么心情?”
颜瑛微顿,没有言语。
但他好像也并不打算等她的答案,稍息,兀自转开了话题:“之前你要我帮你想办法保出去那姓吴的,昨日又摸回了趟南江县,你猜他是寻谁的?”
颜瑛看着他走回来,以食指轻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她攥紧了掌心。
“我与你合作,只要求你保人,没说让你追着不放。”颜瑛沉下气,静静看着他,“公子非要拿这事以为一桩把柄,看来我先前说的没错,你与程家交往也是别有所图。”
程近约拿出帕子擦了擦手,踅过去坐下,笑道:“虽我不明你为何总不愿用你母亲这份恩情来要求我如你意,但你实在也大可不必把我当做敌人。”他微微正色,“你若想要他消失,我可以帮你。”
“不要!”颜瑛立刻阻道,“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程近约看了看她,点头:“好,那就让你自己处理。”他说,“我和程家的事你也不要再管。”
颜瑛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王秋儿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嫠妇,你引我把她送回程家,却不肯说明用意,若她因此遭遇灭顶之灾,岂非我一手造成?”
她顿了顿,掌心攥得更紧,开口时语气忽然变得艰涩:“倘是你真认我娘的恩情,能不能……”
“别把你母亲对我的恩情放在他们身上来恶心我。”程近约骤然冷道。
颜瑛蓦地一震。
“我若要他们的命,根本用不着你。”程近约目光淡淡,“你还是顾着你自己的事。”他看了她一眼,“据我所知,裴潇还没有回南江的打算。”
颜瑛还未从他前言中回过神,又突地僵住了思绪。
她没有再同程近约说下去。
对他而言,所谓恩情的回报不过在一念之间,不能用的时候便是无论如何抵不得;而她自以为的两全之法却让自己再度陷入了噩梦,她厚着脸皮终于动用了母亲对他的那份“恩情”,可是却换来一句“恶心”。
颜瑛的心怦怦直跳,手脚一阵冷一阵麻,甚至有些分不清这声“恶心”到底是在说程家人,还是在说她。
她勉力地撑起思维,心想:他虽说不是要王秋儿的命,可自己如何敢信他?
颜瑛始终想不明白程近约为何要费这样工夫把王氏送回洗珠桥,看来眼下首要之事还得先弄清楚王秋儿在程近约的“收债”计划中到底担了怎样的身份。
至于裴潇。她压下心底杂念,想自己不能把程近约说的话都当真。
颜瑛定下打算,先往街前不远的药局领了两份药材,随后便带着小燕以复诊为名,径直去了洗珠桥。
程府在洗珠桥东街上,是一座七间五进的宅子,大门前蹲着两座眼如铜铃的石狮,以往颜瑛路过这里,不时能见到下人在门首打扫,石狮锃亮,地面一尘不染。
但今日门前的两个小厮却拿着笤帚凑在一处闲话,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脚边还落着几枚瓜子壳。
小燕凑上去说道:“颜秀才家大姐来给王娘子复诊。”
两个小厮愣了一下,彼此意味深长地对视过,还没开口,大门里就又快步出来一个青衣小厮,见着颜瑛便是一怔,目光在她主仆两人身上转过,旋即喜道:“里头姐姐正让我去请颜小姐来嘞,我们王大奶奶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