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御史孑然一人,如今姜州大小事务也在穆将军掌控之下,焉能自保?”
杜宣缘心道:这话说的好像穆骏游才是野心勃勃的大boss。
她沉默不语。
听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向她翻弄着各种“穆骏游威胁论”,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吓唬杜宣缘。
力求让杜宣缘觉得自己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一连串起起伏伏的话术,他们口中的穆骏游仿佛随时随地准备腾出手来收拾她。
能当上刺史的人,嘴皮子当然溜得很。
杜宣缘也如他们所愿,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模样,但还是一言不发。
二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道:“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吴王能保下陈御史了。”
杜宣缘当即脸色一沉,冷笑道:“这才是两位大人的目的吧?”
那二人深觉:孤臣果然难拉拢。
接着又是好一通否认、解释、劝说,一箩筐的话往外砸。
这些话翻来覆去,听着像是冗余的废话,杜宣缘却并未出声打断他们,更没有轻易表现出松动的态度。
只有让他们有“大费周章”的感觉,才能叫他们对杜宣缘投靠的“迫不得已”深信不疑。
又兜兜转转一堆话,终于开始提到福乐。
经过前边那么长时间的铺垫,俩刺史觉得已经跟杜宣缘拉近心与心的距离,见杜宣缘这么排斥和吴王接触,便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二号方案,道:“不知陈御史如何看福乐郡主?”
杜宣缘不说话。
两名深受这位大小姐荼毒的刺史,在杜宣缘一言不发的情况下已经对她感同身受了。
但他俩是来拉杜宣缘上贼船的。
于是二人笑几声,道:“福乐郡主对阁下可谓是一往情深。”
“多谢郡主厚爱,只是在下已有妻子,现居皇城。”杜宣缘语气平平,像是对此不以为意。
两名刺史了然——英年早婚,难怪对福乐不假辞色。
其中一人长叹一声,道:“若是贤弟的妻子只等到贤弟不明不白客死异乡的消息,又当如何?”
杜宣缘当即拍案而起,怒视着那人。
像被人戳到底线了。
二人又开始红脸、白脸轮着唱,一边劝杜宣缘歇歇火、喝斥自己的同僚说话太难听,另一边则像是痛心疾首般不断用严峻的话语刺激人。
但凡换一个真的愣头青,都能被这两人的连环套路打懵。
终于在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杜宣缘松软下态度,眼中含泪,但就是不掉下去。
这还是从陈仲因那儿学来的,将倔强与脆弱完美融合。
见达到目的,唱红脸的刺史叹息一声,道:“贤弟,我等是真心爱惜你的才能。既然你担心结党营私,现下只能去寻福乐郡主庇护。你且放心,福乐郡主在正事上从不涉足,也不会叫你和吴王过多接触,你只借福乐郡主的势避一避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若当真不明不白在此地陷落,贤弟的志向、家中的妻室,又该何去何从?”
“更何况福乐郡主行事娇惯,左不过是追求贤弟不得才心生执念,贤弟一旦示弱,她很快便失去兴味,而贤弟又躲过一劫,何乐而不为呢?”
杜宣缘终于闭上眼,颓然应下明日拜访福乐郡主的事。
达成任务的两个人美滋滋走了。
让这两个人以为尽在掌握中的杜宣缘,则是笑着擦擦眼角洇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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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刺史去见福乐,也有自己思考的话术。
深知福乐的脾气秉性,王刺史也不曾开门见山——这祖宗要是知道他们利用她把“陈御史”拉上贼船,能把天都掀翻了。
照例是一段寒暄,聊到最近发生的事情。
然后把话题自然而然往上次福乐去找杜宣缘那件事引,感慨几句福乐用情至深、杜宣缘不识抬举。
福乐看上去不胜其烦。
她并不想搭理这个看笑话的老头说的废话。
瞧福乐不耐烦的模样,王刺史心知差不多了,便笑道:“若说我能叫陈御史亲自登门拜访郡主,郡主可信?”
福乐嗤笑一声,道:“我堂堂一个郡主,他来拜访我有什么稀奇的?”
即便杜宣缘对她冷淡,但在姜州的地界,让她登门拜访福乐有什么难的,于情于理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刺史高深莫测一笑,道:“非也,她是来向郡主摇尾乞怜。”
福乐双眸一亮,起了兴味。
她将信将疑道:“王刺史有什么本事,能让她来向我服软?”
王刺史不再多言,只叫福乐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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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当真瞧见杜宣缘时,福乐还是带着些难以置信。
前几日还严词拒绝她的人,现在面上带伤、形容狼狈,臊眉耷眼地坐在她面前。
福乐有点稀奇,打量了对方许久,才举起手中摩挲半天的杯盏轻抿一口,饮茶时的目光下落,看到杯中根根分明的碧翠细叶。
今年清明后骤然升温降雨,茶叶长得飞快。
这样的叶儿尖尖本就难得,今年更是珍稀,坊间甚至有一两茶尖一两金的说法。
若问整个姜州城里最贵的东西有哪些,福乐定然是了如指掌。
她抿一口清淡的茶汤,看着杜宣缘心道:区区一个毫无家世的御史,请出这样一杯针尖绿,肯定是下了血本的。
这样的认识让福乐心情愈加舒畅。
她道:“多日不见,陈御史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福乐笑着伸出手去触碰杜宣缘面上那道淤青:“这是什么新颖的‘青颊妆’吗?”
杜宣缘侧面抬手,避开福乐的触碰。
福乐的笑眼骤然冷下。
她轻哼一声,音量不大,却阴恻恻带着威胁意味,道:“我以为陈御史是来向我示好的。”
杜宣缘眸光低垂,沉默不语。
福乐“啧”了一声,径直起身道:“既然阁下只是来请我喝茶的,茶我喝过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啦,还约着人一块游湖呢。”
她还没转身,杜宣缘已经起身做焦急状拦她。
福乐志得意满地笑道:“怎么,陈御史也要一道去?”
杜宣缘吞吞吐吐道:“当日郡主曾邀在下往府上一去,不知今日可还作数?”
连连在杜宣缘身上受挫的福乐,现在听到这话真是痛快极了,脑海里没有一丁点儿多想想的念头。
打从昨儿王刺史来请见她,福乐便辗转反侧一宿。
虽然不满那些老东西插手自己的事情,但他们能将杜宣缘逼来求自己,福乐还是乐见其成的。
她实在太想瞧见杜宣缘朝她低头的样子了,以致福乐老早将郡主府上那些要命的勾当抛之脑后,兴奋的情绪足以将所有的顾虑踩在脚下。
福乐忍不住沾沾自喜道:“我这小庙,哪里容得下陈御史这样志向远大的高洁之人啊。”
她沉不住气,嘲讽的话出口,还不等再酝酿,又道:“你想进我这座庙,叫我这个活菩萨保佑你,可我这庙门低,进得去、出不来。”
杜宣缘垂眼,道:“庙里怎么样,总要等人进去瞧瞧吧?”
“好。”福乐一口应下,忽然凑近了笑嘻嘻道,“你一进那扇门,我就把门关严实,让你一辈子都只能陪我玩。”
杜宣缘急急后退半步,避开她的靠近。
福乐不见恼意,扭头便走,没走两步声音慢悠悠飘过来:“做好决定就跟我来吧。”
在她看不到的身后,杜宣缘却抬眸看着她轻快的步子轻勾唇角。
几年过去了,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福乐还未下楼,便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肺腑皆被喜悦填满,即便脑海中隐隐闪过一丝顾虑,也被她很快遗忘。
有前情做掩,她只当杜宣缘是借“一道回府”这件事来表达自己的投诚。
像这些读书人,满脑子弯弯道道,什么主意都不明说,搞什么隐喻的话头,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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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住。
福乐率先下车,转而望向杜宣缘。
她没有明确的意思,杜宣缘也没有刻意接近,二人间的距离足以把福乐身边所有伺候的侍从塞进去,就这样一前一后进到府中。
单是入门这段路,就走了近一刻钟才远远瞧见几处建筑。
杜宣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郡主府上五步一兵、十步一卒,防守严密程度甚至远超军营。
不过以这座郡主府的奢华程度、福乐郡主在吴王那里受到的宠爱,如此严密在旁人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杜宣缘正在悄然记着郡主府上的路线地图,分析最适合藏东西的地方。
但她很快就发现,福乐郡主身边的侍从在这一路上接连退下,现在她们身边只跟着寥寥两人。
……这可不太妙了。
就在这时,福乐突然停下,她们已经走到一座小楼前,那两名侍女上前推开房门。
她偏头看向杜宣缘,只笑着说了一个字:“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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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
吴王少有这样勃然大怒的时候,案桌上的文书都在他方才失控时被扫落在地。
旁边前来禀告消息的下属低着脑袋战战兢兢。
吴王径直喊出王刺史的字,怒道:“叫他来见我!叫他来见我!”
从未直面过王爷雷霆之怒的下属忙不迭往外跑去。
王刺史匆匆赶来,深知此事已经暴露,盛怒下的吴王可不管他们是有什么安排,若是遭吴王厌弃,他可真是血本无归,能不能活着走出姜州都是另说。
于是他上前便垂首诚恳认错。
吴王指着他点名道姓的臭骂一顿,犹嫌不够,抄起桌上的砚台往他身上砸。
墨水泼了王刺史一身,他也只敢唯唯诺诺地告罪。
郡主府上藏的东西,吴王不曾知会这些拿着朝廷俸禄的刺史,他们只看到福乐能帮他们解燃眉之急,却没想到这件事额外牵扯到吴王真正的心头肉,此时还以为吴王是因为他们怂恿福乐,损伤福乐的声誉而发怒。
吴王面色阴沉。
他道:“陈仲因不能留。”
王刺史神情不变,心下却一惊——这更像是要灭口。
灭什么口?
正思索间,他又听吴王道:“叫山里的人,今晚处理掉这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