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骏游却打断他,道:“叫你带着去寻人的那些将士,各个都比你嘴巴严实。”
熊门还没听出话外之音,兀自傻乐着。
但他见面前二人都沉默不语,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穆骏游这话的意思是吴王还活着的事情,不能外漏。
想明白后的熊门瞪大眼——不外露,那怎么向皇帝洗脱他们身上的逼死皇亲国戚的脏水!
“不是……咱们……”熊门急切地往前走了几步。
“吴王已经死了,就当他死了。”穆骏游异常认真的对他说道。
熊门嘴唇翕动几下,终于低下头重重“嗯”了一声。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抓住吴王后,他的同伴们把吴王嘴巴堵上、戴上头套,趁其他将士还在城中安抚百姓的时候悄悄把人带回军营。
熊门脑子一动起来,自然而然发现这次跟他一块去寻吴王的,都是去年最早被派到杜宣缘身边的士卒。
因为穆骏游与杜宣缘达成合作,这些人没有再继续跟随杜宣缘左右。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他们关系密切。
熊门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杜宣缘,只见杜宣缘歪着脑袋看他。
“是陈御史要留吴王?”熊门询问。
杜宣缘大大方方地说:“是,留他还有些用。”
闻言熊门一扫沮丧,颇为豪爽地说:“早说嘛!既然是陈御史要暗中留下吴王,那我肯定没意见。”
他又凑上去打听:“陈御史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好端端要私自扣留一个王爷,总不能是闲着没事找个麻烦多吃一口咱家的饭吧?
杜宣缘笑得高深莫测:“保密。”
熊门“切”了一声,又正色道:“人已经按吩咐押送回浮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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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的监狱大概都是一个模样。
不过吴王这金枝玉叶的,也没到这等腌臜的地方去过——若有什么事情涉及到牢狱,吩咐给手下去办就是。
吴王倒也不是没想过自己日后或许会有牢狱之灾。
从他自兄长去世,独守江南吴地这块富庶的领土,日渐惦记起侄子屁股下的位置起,吴王就已经做好了事情败露后锒铛入狱的准备。
但是这败得未免太过憋屈。
他自认为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穆骏游离开江南多时,刚刚回来,正是要收揽大权、重整旗鼓的时候,恰逢老天送来一场及时大雨,凿毁堤坝、大水淹田,山南六州位于下游,洪水骤至,怎么着都得淹他一两个州。
然而穆骏游未雨绸缪,受灾的情况要比吴王料想的轻许多。
吴王对这个结果倒也没多失望。
他做这一切,都是想在不惊动朝廷的情况下收拢江南的军政大权,山南灾情较轻,他就借灾情严峻的姜州拖垮山南六州。
谁承想这一步步棋走下去,不仅没有增加手中的筹码,反倒是丢盔弃甲、一无所有了。
吴王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中,这几天就一直在思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自己的所有筹谋都落了空。
杜宣缘看着时不时就入账一点能量的曲线图心情大好。
“想什么呢,嘴角都咧到耳根了。”洛津景纳闷地看着杜宣缘面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跟见着钱似的。
“想到了点开心的事情。”杜宣缘走到洛津景身边。
然后中间就突然冒出来个孙见松,横插在二人中间,他冲杜宣缘笑道:“陈老弟,好久不见,晚上去喝一杯?”
杜宣缘朝洛津景一笑,顺势转移话题跟孙见松闲聊起来。
这是拿她当情敌防了。
虽然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但孙将军这些无伤大雅的醋意倒是让洛津景很是受用。
事情解决了,孙见松才姗姗来迟。
不过穆骏游和杜宣缘都没什么意见,毕竟他只要来了姜州城,就算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不出多少力,也不多分什么果,老老实实做一军首领。
孙见松无所谓江南是谁做主,甚至无所谓天下是谁做主,他只想带好岳父交到自己手中的黄池军,抵御海寇水匪,别让将士们大好的性命浪费在党朋之争上。
黄池、安南两军首领时隔多年终于又到一张桌上吃饭了。
席间聊得热火朝天,多是些操练士兵、兵法布局的心得互换,两人十分有默契地避开了时局问题。
穆骏游倒是倾囊相授,把自个儿从杜宣缘那学来的先进理论全分享给孙见松,两人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势同水火,但不得不说他们还是互相了解的,都很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谈话间不会触及冷场的话题。
两个人也很相似。
杜宣缘拿起酒碗,凑近唇边轻沾了一点,并没有多饮的打算。
她看这两个家伙惺惺相惜里又透着点针尖对麦芒,嘴角笑意怎么都下不去。
真有意思。
手握大权的人往往很容易膨胀野心,但偏偏这两个人都是偏安一隅的性格,这么难得的情况还全出现在江南地界,才叫吴王这个手上并没有实权的总督有了可趁之机。
大概连皇帝都没想到,在他眼里功高震主的大将军,却是“胸无大志”的凡夫俗子。
是聚餐也是饯别,穆骏游明天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这些日子该做的都已经做好,姜州官员也已经写好奏疏,联名为王刺史求情,其他与吴王有所瓜葛的官员、吴王的幕僚,在经过各方调查确认与谋反无关的,具都放过。
倒是有不少想趁此机会党同伐异的,但因为穆骏游压在上头,到最后都没做成。
证人、证词、证物收拾好,随各方陈情的奏疏一道送入皇城。
接下去就是等回复。
反正现在人已经“死”了,整个江南上下都莫名充斥着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豁出去的劲儿。
毕竟法不责众嘛。
穆骏游临走前,还亲自带将士们帮姜州受灾地区的百姓干了一通农活,更兼赈灾放粮事宜。
看得心怀百姓的押运赈灾粮的官员热泪盈眶。
穆骏游注意到这位押运官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着想,拿着从他那里抢来的赈灾粮,或许会坏他今后的仕途,突然就良心不安起来。
他寻到杜宣缘,问这批粮要不要还回去。
杜宣缘给了他一个震惊的眼神。
哥们,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怎么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她“啧”一声,道:“穆将军,您这委实是圣人心肠了。山南六州协力给姜州输了多少血?吴王说是‘借粮’,但当日他便打定了主意不会归还,空口令你送粮,也无欠条、借据。此次抢来的粮食,全然可以充作归还给咱们的粮食,更何况将军你也不曾多拿呀,多余的不是当时便全送来姜州赈灾了嘛。”
“况且,这件事若都是咱们的人经手还好说,可一旦还回去,就必然牵扯到别的势力。这位押运官确实为民着想,可不代表他无党无派,咱们未受朝廷调令擅自围姜州城,可以辩解是掌握了吴王谋反的证据,但擅自劫粮算什么?知道吴王要派人劫,咱们先劫了?前者就已经有点理亏,还能有事急从权搪塞,后者就更是目无法纪啊。”
在杜宣缘说出第一个理由的时候,穆骏游便面露愧色。
他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是脑子一热,想要真正心系百姓的官员能走得更远,不会因为这件事影响仕途。
其实即便没有杜宣缘说这些,他自个儿好好想想,也能想明白。
杜宣缘看出他心里的想法,叹道:“穆将军啊,若是想要真正做事的人坐上高位,理应由咱们来掌握官员的选调拔擢,不是吗?”
她的笑意渐深:“就像您有权调任合适的人领兵行军一样。”
穆骏游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猛地抬头看向杜宣缘。
她这话的意思是……
杜宣缘却话锋一转,道:“这件事结束后,我要先回一趟皇城,有些事需要处理。”
“什么事?”穆骏游心里还在震撼,下意识问出口。
“家里进老鼠了。”杜宣缘笑眯眯着说,“要回家料理一下。”
什么老鼠,需要人不远千里回去处理?
穆骏游心知这只“老鼠”恐怕不简单,他又反复琢磨着杜宣缘刚刚说的那句话。
若是这样的志向……或许留在皇城才更好向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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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军拔营回山南之日,姜州百姓纷纷夹道相送。
“陈仲因”这个名字也在姜州小刷了一波声望,尤其是杜宣缘在安南军入城当日劝穆骏游派人协助巡检坊市,以及率兵阻止火势蔓延的事迹。
不过相较而言,还是穆骏游的名声更显。
作为穆骏游的外置大脑,杜宣缘并没有对这种帮别人刷满声望的事情感到不满。
她在等穆骏游把这份人情还回来。
刚刚回到浮州营地,穆骏游便请杜宣缘到帐中。
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将江南地区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润色”一下上报朝廷。
穆骏游指的润色,是用春秋笔法,将江南之地发生的事情归结到他头上。
反正他自觉早已遭皇帝厌弃,不如将这些罪名全都揽到他身上,留“陈仲因”一个清白的身份。
杜宣缘闻言,自然百般推辞。
在穆骏游坚持下,她终于面带愧疚的答应下穆骏游这个主意,并就地取出笔墨纸砚在穆骏游帐中起草了一份大概的说辞。
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结舌。
临走前,穆骏游拍了拍杜宣缘的肩膀,颇为欣慰地笑道:“贤弟志向高远,不宜在这远离朝堂的地方磋磨岁月。”
杜宣缘流露出感动的神情。
连系统都忍不住感慨:“穆骏游真是个好人啊。”
“确实,没有辜负我的期待。”离开营帐的杜宣缘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