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琉璃光如来。”
杜宣缘凝视着面前这座半人高的如来像。
它是琉璃烧制的,在阳光下泛出炫目的光彩,手持药壶、神色悯然的药师在这流光溢彩中恍有神性。
“是。”送礼来的官员满脸堆笑,“听闻御史乃太医出身,医术了得,特赠此像。”
他还在一旁夸夸其谈:“这尊琉璃像烧制不易,无丁点杂质,浑然一体……”
大成的玻璃烧制技术也发展得一般般,能一次烧出这么大一座没有杂质的佛像,确实是一件值得拿来奉承送礼的宝贝。
不过这马屁拍马腿上了。
被送礼的人对佛像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尤其是这种要小心保护的材质。
“多谢美意。”杜宣缘等他说完后才开口,“只是琉璃易碎,在下粗手笨脚的,恐怠慢这尊佛像,还是请君收回去吧。”
最后一行人怎么搬着东西来的,又怎么搬着东西走了。
杜宣缘若有所思地进到屋里,抬头发现阿春并没有收拾自己的行囊——她准备回皇城的消息早已经知会给阿春,这一趟“休假探望”,显然是短期内并没有再回江南的打算。
阿春神情忐忑地看向杜宣缘。
“怎么了?”杜宣缘温声询问。
阿春抿抿唇,终于开口:“哥哥,我想留在江南。”
杜宣缘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却又产生几分意料之中的感受,她接着问:“是要继续寻找慧娘吗?”
阿春不好意思地点头,又突然摇摇头。
她低着头,耷拉着眼说:“我知道叶姐姐恐怕是……但我还想继续找她,而且我想留在江南,这里比皇城更大,有更多我从前闻所未闻的东西,而且……或许以后我会成为哥哥的助力。”
阿春说后一句话时,缓缓抬眸觑着杜宣缘的神色。
她怕杜宣缘觉得自己是在找理由。
可杜宣缘却没有多说什么,她摸摸阿春的脑袋,笑着说:“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期待你在江南能闯荡出自己的成就。”
过午,杜宣缘又去了一趟军营,将阿春正式托付给穆骏游。
除此之外,她还跟穆骏游商量了另一件事情。
“……创建‘术业有专攻’的学堂,促进各种行业的发展。”
“人道士农工商,可这世上真的有三六九等吗?只拿读圣贤书做一条出路,信奉着万般皆下品,却要吃农民种的粮、穿工人织的布、用商人运的货。”
杜宣缘坐在桌子一侧,随手拿起倒置在桌上的杯子,斟了杯茶:“开明智,令百姓读书习字,给他们各行各业的书籍,让他们迸发更多的创造力,一个人造出了轮子,一个人造出了轴,然后才拼出了供人出行的车,不是吗?”
她又拿起一个空杯子,摆在穆骏游面前:“使民富、使民智,才能越来越好呀。”
说话间,杜宣缘已经将手中杯子里的茶水倒进空杯中。
“只看将军舍不舍得这个本儿。”
穆骏游无奈地笑道:“这自然是件大好事,只是需要常年给予百姓稳定富足的生活。贤弟既然有展翅志向,应当也能清楚看出大厦将倾。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庇护江南之地,可要许诺这件长久的大事,我还是……力不从心啊。”
“将军放心。”杜宣缘认真地注视着他,“北边的乱局绝不会蔓延到江南。安南、黄池两军只要守好海口就好。”
这真是好大的口气,可穆骏游却莫名相信她能够做到。
杜宣缘走在离开军营的路上时,系统问:“宿主你是想搞工业革命吗?”
闻言杜宣缘却嗤笑一声,说:“让一个拿着“虐文系统”的普通人,去完成成千上万人前赴后继才完成的壮举吗?”
她叹了口气,颇为怅惘地说:“可惜我不是相关专业者,在这个世界的这些年也早就将义务教育的知识忘得差不多了,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人画一张机器的图纸就能完成的事情,只有生产力达到一定程度,才能促进生产方式的变化改革。”
“那你搞这种专业学校干嘛……”系统觉得宿主做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或许是真的惆怅,杜宣缘难得有倾诉的想法,她随口道:“今天看见一尊琉璃佛像,突然想起当年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了。”
“以前在博物馆参观的时候,也见到过琉璃制品。玻璃这种烧制品真不是多稀奇的东西,只不过在当时有更为繁复的陶瓷作为上位替代,加上真正要研发现代玻璃,烧制温度是个巨大的门槛,玻璃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用处。”
杜宣缘的话题突然一变:“在一个赛道上走到了极致,所有的尖子生挤破脑袋来获取一星半点的成就,然而成绩中下游的学生却发现了另一个赛道,并在短短几百年内完成弯道超车,将昔日的天之骄子踩在脚下。”
“多无聊的故事啊。”
她垂眸,笑着说:“就当是对这个世界寄托一点点源自故乡的期待吧”
系统很感动。
它终于从宿主身上看到了一点儿人性。
杜宣缘耸耸肩,脚步轻快:“还是得多办点学堂,教各种各样的知识,不论贵贱。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嘛,有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人,更应该四处闯一闯。”
就像她对阿春的期许一样。
选择喜欢的路,尽管去闯。
.
杜宣缘一个人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送别的时候阿春又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不过这回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就算再怎么不舍、惶恐,也咬牙向杜宣缘挥手告别。
杨均心一手一个,拉着阿春和穆凭意,向杜宣缘保证会好好照顾孩子。
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马车终于向北方驶去。
不过穆骏游上书朝廷的奏信,显然要比带着各种礼物与行李的杜宣缘跑得快得多。
杜宣缘刚刚转水路过汍江,就在一处官驿收到了朝廷下发的任命文书。
一份全是嘉奖的文书。
不仅将她升擢调职皇城,还因为维护姜州有功,赐了一县之地的爵位于她。
她的食邑还是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老地方——苍安县。
饱受匪患的苍安县自然民生千疮百孔,百姓都吃不饱,哪里能让杜宣缘采禄?
去年一场“地动”震出无边良地,但文央却并没有傻乎乎地如实上报,反而说地动受灾,向朝廷求援。
小小一县,最后当然也没得到朝廷什么援助。
不过文央的目的已经达到,吃着苏勤私藏的那些粮食,也无所谓朝廷搭理不搭理他们。
他不肯如实禀报,只是怕有人嗅到机会,想借这块饱经风霜的地方积攒自己的政绩,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苍安县会有大造化。
文央在这块土地上苦苦经营了大半生,怎会放心让旁人将它当作跳板?
所以阴差阳错之下,苍安县就被当成一座破烂小城,叫皇帝随手赐给了杜宣缘。
正式任命的文书送到了杜宣缘手上,还得她回皇城谢恩,才算彻底定下。
杜宣缘当日便将行李托给镖局运回皇城,自己孤身一人快马加鞭往皇城赶。
一副生怕耽误之后被皇帝发现端倪错过大好时机的急切样。
系统心说:回家见“老婆”慢吞吞的,一听说升职加薪跑得比贼都快,啧。
陈仲因原本接到杜宣缘的书信,以为她还要三四天才能到家。
他正在院子里种枸杞呢,一抬头就瞧见日思夜想的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上次见面在梦中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陈仲因还有些赧然,垂头侍弄着植株,并未主动跟杜宣缘打招呼。
然后又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及远。
他终于耐不住抬头看去。
杜宣缘已经换好官服,拿着任命文书走到大门口了。
“杜姑娘!”陈仲因一紧张,下意识开口唤住她。
杜宣缘转头:“一会儿见!”
笑得灿若繁花。
就是下一秒就没人影儿了。
陈仲因失望地站在原地,凝视着面前因为移栽而光秃秃、蔫了吧唧的枸杞苗。
皇帝没想到杜宣缘回来的这么快。
他看这乡巴佬得了块破地方这么兴冲冲的模样,讽笑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破落户。
杜宣缘笑着回:“陈家确实小门小户。”
皇帝以为她还想给家族讨要什么好处,当即扯开话题,只道:“陈家出你一个偏将军,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言下之意,不要在肖想其他。
不过皇帝擢升杜宣缘的官职,并未继续在御史这条道上给她晋升,反而是借杜宣缘带兵的理由,给了她一个武官偏将军的五品官职,显然是有别的小心思。
杜宣缘心知肚明。
自己前身是太医院医使,在军中做了几个月督军御史,从未接触过带兵打仗的事情。
特意冠一个“偏将军”的官职给她,其实就是想让把她丢战场上送死。
就算侥幸逃生,也能拿兵败治罪。
这份擢升也不过是皇帝迫于江南这件事关系重大,需要“赏罚分明”,才随手给杜宣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