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缘确实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但她的效率一向奇高,在骤然获得任命后,便当机立断去客栈抓尹稚。
她给出的理由是:既然事关域外北虏,这半年逗留皇城的域外人自然都有嫌疑。
尽管不少人都觉得这理由扯淡,大成皇城,整个大成的核心,纵使这些年对域外的威慑有所下降,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地往来经商、闲游的过客不知几何,用这种法子排查,既兴师动众,又打草惊蛇,简直就是胡闹。
但杜宣缘坚持这般行事,其他人也不好跟这位临时派来的顶头上司起争端,只好听命行事。
一个个全都放空大脑,杜宣缘怎么安排他们怎么动。
从众人稍有异议,到杜宣缘一锤定音,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至于杜宣缘是怎么服众的——她压根就没打算服众,直接结结实实地贯彻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委实将“刚愎自用”、“年轻气盛”几个字刻在脑门上。
杜宣缘就这么黑着脸往皇城卫门口一杵,便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觉得她不是个好相处的。
如此这般,不要多长时间,皇城所的人就满腹怨言的听命行事去了。
杜宣缘很清楚,皇帝是不可能将皇城卫这种皇城近畿的重要军队交到她手中,左不过是由她在这件案子上拥有一定的调度权。
既然如此,暂且也不必浪费时间跟这些人打好关系,当务之急是用好这个趁手的工具,抓住尹稚先。
从晏清敏被抓,到审问出事关域外的结果,不过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
皇城卫那边甚至没查出晏清敏背后支持者究竟是谁。
毕竟尹稚也不是傻子。
他出钱支持晏清敏在大成皇城这样的核心地区大行源自北域的淫祀,一是想看个大成的乐子,二来也是方便自己行事,断没有把自己给陷害进去的道理。
所以从始至终,晏清敏都不清楚尹稚的身份和样貌,只推测对方是个来自域外,颇有家资的人。
盖因二者并不直接接触,是以当皇城卫的人马包围客栈时,尹稚对这件事尚且一无所知。
不过做亏心事的人总归自己心里有数。
尹稚在听到屋外喧闹时便起身,开了一条窗缝查看外边的情况。
贴身保护尹稚的下属匆匆进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他抬手打断。
“晏清敏至今没送来祭品?”尹稚问。
他的下属点头,道:“恐怕是事情败露了。”
尹稚挥挥手,道:“你自去避一避,不必管那么多。”
这名下属显然有些迟疑,他觉得皇城卫来势汹汹,到底不曾修炼到没像他的主子那样在别人地盘干坏事还能心安理得的境界,忍不住瞻前顾后。
尹稚单给了他一记眼刀,他两腿一颤,当即退下寻藏身之处。
不多时,搜查的人到了尹稚房门前。
“咚咚咚”的暴躁敲门声像是胡乱击打在鼓面上的鼓槌,每一下都带起一片震颤。
寻常心里有鬼的人,听到这样的阵仗,恐怕都要忍不住暴露出破绽来。
尹稚倒神情自若。
他甚至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衣便来开门,看着门外三五壮汉,也是一脸茫然之色。
直到他的目光从杜宣缘身上扫过。
尹稚既然能精准抓住杜宣缘不在的时候,掳走陈仲因,自然很清楚杜宣缘的身份与动向。
他的目光从这个“肖似杜宣缘的女子的丈夫”身上滑过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狠意,不过很快又被收敛下去,并朝门外几人露出一个憨厚天真的笑。
“各位有什么事情吗?”尹稚无辜四望。
皇城卫的人都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一个域外的小公子,一来繁华的大成皇城看花眼,才逗留了好几个月,没什么好细查的。
当然,也有这些皇城卫中人消极怠工的心思在。
他们询问几句尹稚来皇城的时间、这些日子的大致行程后,就收起记录的小册子,准备回禀杜宣缘,换下一个继续排查。
一旁的杜宣缘却突然开口问道:“敢问公子身边可有仆从、同行者?”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皇城卫的人一愣,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从同僚的眼中看出相同的凝重。
确实,这样的外域年轻公子到千里之外的地方闲游,少有孤身一人的,更何况这人看起来还不怎么精明。
杜宣缘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眨眼就激起所有人的警惕。
不过尹稚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听到杜宣缘的话直愣愣地道:“哦,有的有的,我带来一个仆从,他出去给我买早食了。大成的早食很是美味……”
眼见他居然乐呵呵地向这群土生土长的大成人介绍起大成的早餐。
这些皇城卫人又打消了疑虑,压根就不想在听这个话多的北域人继续喋喋不休,齐齐看向身侧的杜宣缘,等她发话。
杜宣缘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儿等你的仆从回来,问问他来皇城后的动向。”
“他和我一块的……”尹稚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嘟囔一句,又很是无奈的点点头,道,“好吧好吧,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们问他就是。”
可等了近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尹稚的仆从回来。
尹稚他早有所料,赶在其他人的盘问出口前气鼓鼓地说:“真是的,平时磨磨唧唧就算了,今天怎么还这么慢,恐怕是被大成的美食挑花了眼,把我这个主子都忘了。”
他这样自顾自埋怨出口,其他人反倒不好再说些什么。
更何况尹稚三句话离不开夸赞大成,哄得这群自幼长在皇城的卫所中人喜笑颜开,心下暗暗戏谑着:没见过世面的无知蛮子。
那股子得意溢于言表。
因为对尹稚的轻视,也连带着他们对杜宣缘的决策越发不满。
既然要调查皇城里所有的外域人员,自然还有不少人等着他们筛查,何必在这样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蛮子身上浪费时间。
从一开始频频望向杜宣缘,到后边忍不住小声议论。
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对杜宣缘说:“偏将军,这所客栈中还有几名域外留客,咱们还是先去调查调查他们吧。”
“再等等。”杜宣缘扫了眼天色,“看看这位公子的仆从,是不是要把早食买成午食。”
尹稚面上故作沮丧,似乎眼巴巴等着投喂,心中却暗骂:难缠!
他见杜宣缘这样坚持针对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被这家伙发现,只是手中并无确凿证据,才在这硬守着等破绽。
不过尹稚也并不着急。
他早已吩咐手下外出避一避风头,就算对方死等到底,也只是等不到他的手下回来,这种事总是可以找万种理由的,没有实证,对方也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尹稚也看出杜宣缘和她带来的这些人貌合心离,这样拖延时间下去,只会叫她的手下先心生不满。
所以此时此刻尹稚的心态还是相当淡然的。
又等了一会儿,皇城卫的人怨念颇重,心道:这眼高手低的“偏将军”,净在这种事情上做些莫名其妙的决定,跟着她一块出来真是倒了大霉,也不知今日还能不能准时散值。
径直带兵单单围尹稚一人,确实太过突兀。
杜宣缘是兵分几路,分别去皇城各处的客栈、旅馆排查,而自己则是带一队人来找她真正的目标。
她看时间过得差不多,再熬下去皇城卫这些人是真的要怨声载道,便对他们说:“各位先去调查其他人吧,我看这位尹公子面善,再在这儿与他聊几句。”
皇城卫不知道杜宣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能先去把他们的工作完成,不耽误散值的时候,他们总归是乐意的。
杜宣缘对他们道:“对了,各位若是遇见这位公子的仆从,也好提醒他一声,自家主子还饿着呢。”
她说着,又笑看向尹稚,看似随意地问道:“不知公子这位仆从有什么特征,好方便大家辨认,帮忙传话。”
尹稚看她一眼,笑了声,道:“能有什么特征,左不过与我一样,是一副域外人的长相。”
杜宣缘颔首,再吩咐皇城卫:“若是瞧见外边有无所事事的域外人,记得多问几句是不是尹公子的仆从。”
她笑眯眯地说着,看上去再随和不过。
只是这会儿皇城卫这些人怨念下去,智商就上来了,听到杜宣缘的话也琢磨出这个“仆从”的不对劲,明白杜宣缘的言下之意,应诺一声后转而去附近搜查行踪鬼祟的域外人。
尹稚对他们当着自己面的“大声密谋”心知肚明,可偏偏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
他咬牙盯着杜宣缘笑,那一派天真淳朴的模样终于出现些凶狠的裂痕。
皇城卫的人陆续走完,杜宣缘径直坐在他面前,问:“尹公子是做什么的?能到皇城做客,想来家底颇丰吧?”
“我一介白身,只是仰仗家中有些买卖,才能出来游山玩水。”尹稚皮笑肉不笑的答。
心知杜宣缘肯定怀疑自己,他也有点懒得装了。
“尹公子这大成官话说的不错啊。”
“家里做生意的,走南闯北,自然要学好大成的官话。”尹稚嘴角还勾着,双眼却已经沉郁下来,定定地盯着杜宣缘。
“那这几个月,应该不是尹公子第一回来大成吧。”杜宣缘双手抱肘。
尹稚笑意彻底消失,像一匹警惕的野狼,优越的眉骨沉沉压在深邃的眼窝上,盯着杜宣缘的目光中泛起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