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之前,赵留行余光瞥见东边廊前有双窥伺的眼。
他领着姑侄二人大方而入,直到和那虎视眈眈的女使对上,也不曾有半分退让。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鬼,岂会被一个父亲派来监视他的内院女使恫吓?
此刻,就算他什么话也不说,也能叫眼前人胆寒。
赵留行本没想理会。可他行出三步,就听女使在身后厉声说:“三郎君这回做得太出格,阿郎那边是断不会饶恕三郎君的。”
“饶不是饶恕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更轮不到你置喙。”赵留行言语冷淡。
他的声音沉沉,连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留给那人。
十几年了,他除了姓赵,早就与赵家再无关联了。
话落垂眸,他看柳善因唯唯诺诺跟在身旁,若有所思地道了句:“夫人饿了,你去吩咐厨房给夫人弄些热乎的。”
不料,女使却违背了他,“她不能留在这里——此关乎赵家与呈王府的声誉。”
赵留行转过头,狠狠盯着那边廊下的女使,“她不能留在这里?”
很显然她适才的话激怒了他,“那你便能留下?秦氏,你别以为你是护军府的老人,就能这般肆意妄为。这儿是大都护在洛阳的私宅,不是你们护军府——做好你分内的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若想端以前的架子,嚼本将的舌根子,就给我拔了舌头滚回护军府去。”
主人震怒,一个女使纵使有再大的靠山,也得忌惮。
更何况留在这里才是她的职责,若被赶回护军府,她必是会遭那位更重的责罚。几番权衡,女使收敛脾性,识相躬身离去,“三郎君息怒,我去厨房备饭就是。”
赵留行闻言不想与之再费口舌,沉默着将视线回收。
堂前夕照,他恍惚想起刚回京那会儿,护军府那边要求他归家起居,他却执意住进二姑姑的私宅,就是为了反抗和表明自己的态度。
况且自打父母和离,又各自婚嫁后,那边就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也不愿归到那个无情也无义的“家”去……
赵爹见赵留行态度坚决,也碍于二妹和儿子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便没再强求其归家,只是借着院中无人侍奉为由,假意派了些女使婆子来看着三郎君,以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彼时残阳入眼,也暖不热儿郎冰冷的眼眶,他们的恩怨由来已久,并非一夕能够说透。
赵留行轻叹息,却不经意发现身边的女郎正惊惧地将他相望。
赵留行一惊,忙说:“你别害怕,我不是对你!”
可柳善因此刻满脑子都是他发怒的样子,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她吓得眼珠子将要落了地。
好可怕,他!他会拔人舌根子!!
赵留行看着眼前人呆愣的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转移话题道:“你远道而来一定辛苦,先进去歇息吧。晚饭很快就好。”
咦?有饭吃了?
那能给自己饭吃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坏~
柳善因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饥肠辘辘了这么多天,她已是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无人能懂眼下吃饭这个词,对她的诱惑力有多大。瞧她转瞬望向赵留行好奇道:“赵赵将军怎么知道我饿了?”
赵留行闻言愣了一下。
他实是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烂漫的女郎。
但至于自己为什么知晓她饿了……他想大概是因为她的肚子早就在门外时,就遮掩不住地叫,让他不想知晓都难。他便应声说:“我猜的。”
赵留行一本正经端着娃娃,没说实话。
柳善因却信以为真,“赵赵将军猜的真准!”可当她想起适才那人言语中的针锋相对,又担忧地问,“只是赵赵将军,我们在这里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不若我还是……”
赵留行抬起的步子,因她而停下。
他转过头刚刚好立在下一道院门中,忽而转变了摸样,他就这么看着柳善因说:“你们安心呆着,添麻烦的是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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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庭的桃花开得正好,是娇嫩的粉红色。
柳善因哄睡小侄子立在花雨纷飞的廊前,耐心等待赵留行更衣归来。
她定睛望向来时的远方,总算能够平静下来。
冥冥想起柳徽,柳善因不由暗道:“阿兄保佑,我们终于平安逃到洛阳了。”
赵留行在京的住处不大,里外里三间房。小庭幽院,柳暖花春,倒是别有一番风情。柳善因好奇张望,要知道往前住在兰花村,家家户户尽是茅屋草舍,她从也没见过这样好的宅院。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望啊望。
直到望见一身官绿圆领袍的儿郎,似劲竹般挺立身旁,反应总是慢半拍的柳善因才赶忙敛容,垂下了眸。可没等她问候,赵留行就先开了口:“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柳善因眨眨眼,小声答曰:“柳善因。”
善因善果,善始善终。赵留行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柳善因瞧他没反应,紧接着补充:“赵赵将军就叫我小柳吧,乡亲们都这么叫我。”
“小柳。”赵留行下意识地重复。
柳善因赶忙应声,“诶!”
两人对上眼神时多少有些陌生,适才的闹剧似乎被人抛在脑后,柳善因躲闪开赵留行冷峻的目光,却看他唇峰欲动,张口无声。
柳善因抬起头,琢磨眼前人想说什么。
谁料,端着茶饭的女使忽而闯进二人的视线,赵留行见时机不对,默然回身推门。
柳善因就没去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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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时,相对而坐一张饭桌,小侄子被柳善因放在一旁的坐榻上再次进入梦乡。
赵留行盯着退出门外的身影渐行渐远,这才回眸望向对面。
他说:“府中吃食简单,柳家……小柳别嫌。”
柳善因摇摇头,张口的时候眼神一刻也没从饭菜上离开过。她道:“赵赵将军哪里的话,小柳怎么会嫌弃呢!我感激还来不及——”
赵留行正身坐着,他不理解眼前的女郎为何一直称呼他为“赵赵将军”。
可这头一遭见面,
因为与之不熟,他也就没多追究。
赵留行察觉出柳善因的饥肠辘辘,张口客气:“吃饭吧。”
柳善因闻言慢吞吞拿起木箸。
此刻哪怕是腹中空荡,不见主家动筷,她愣是不敢下手去夹。
赵留行见状接茬说:“别拘谨,就当自家一样。我下值前在宫中用过了,你只管自己吃。”
眼前人的话,就像是声令下。柳善因再顾不上那么多,夹起与新鲜荠菜一同烹炒的鸡蛋搁在碗中,配着就是一大口香甜的黍米咽下。
柳善因吃饭如打仗,赵留行着实被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吓到。
可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倒了杯热茶推向了她。之后转眸望向那端的娃娃,赵留行随口问了句:“这孩子是……你的?”
同是一句话,却有两重意。
柳善因答曰:“侄子。”
她一边扒拉着碗中饭,一边嘟嘟囔囔地回着赵留行的话,生怕错过他的每一次问答。
柳善因解释说:“这是我阿兄的遗腹子。”
赵留行愣了下,自己该想到的,柳徽临死前曾说过要他照拂家中的孕妻和胞妹。
此刻,屋内在柳善因语毕后陷入沉默。
赵留行忆起那场惨痛,不觉握紧了拳头。那时若非在西行的路上遭了敌军埋伏,柳徽便不会因为护他突围而死在异乡。所以,他断不能按照赵家的意思在洛阳虚度光阴。
他定要杀回北庭,报了这不共戴天的仇去。
赵留行忽而抬起头,诚恳道了句早该说的,“抱歉。”
这突如其来的致歉,惹得柳善因悲从中来。
瞧她眼中霎时泪意涟涟,跟着阵阵酸楚涌上心头,口中的黍米便再难下咽。她就这么噙着半口饭,呆在了饭桌前。
父母早亡,相依为命的阿兄又年轻命丧,叫她如何不悲伤…
可是……
“赵赵将军,这怎么能怪你呢?”
柳善因沉默良久,才回了这样一句话。
她依旧低着头,心里却跟明镜一样。她想阿兄是赤胆忠心的大英雄,他不是为眼前人而亡,他是为永明而亡。所以,怎么怪也怪不到他头上。
柳善因将许多事藏在心里,眉眼却不再展露分毫。
她想劝劝赵留行,但害怕自己词不达意,便把话连同剩下的半口黍米,一块咽了下去。
她呢,总喜欢向前看,最不愿往后瞧。
沉默愈演愈烈,赵留行盯着柳善因双环髻上的残花,试图绕开这个沉重的话题,继续说起适才在屋外没能说出口的话,“柳徽临终之托,要我多多照拂。柳家妹妹,能到这儿来寻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有事你尽管言语,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定在所不辞。”
“……”
“赵赵将军,我若不是被逼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亲戚可寻。一定不会到这里来叨扰您。”
柳善因应声时,明显带着委屈的哽咽。赵留行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叫她慢慢说。
彼时,柳善因端着碗筷的手未曾搁置,她把思绪抛去了逃离兰花村的那天晚上。
“可阿兄死了,大伯一家盯上了阿兄留下的宅院,良田,还有您和朝廷给的银两。他们串通嫂嫂娘家,不知许了嫂嫂娘家多少好处。亲家大舅竟在嫂嫂生完小宝第三天,不顾嫂嫂的反对,执意将嫂嫂带了回去。打算另行二嫁。”
“大伯他们便趁机以小宝无人看管照顾为由,不经我同意,强行住进了我们的院子。”
“他们欺人太甚——他们赶走了嫂嫂,让他们母子分离。最后为了将我也清理出门,以把持小宝独吞财产,居然要将我嫁给村里臭名昭著的混账东西。”
柳善因心有余悸,她的手在抖,赵留行看得真切。
可幸好柳善因逃出来了,她没有被命运折服,“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任由他们安排,更不能把阿兄唯一的孩子交给他们抚养。所以我便瞅准时机趁他们吃酒醉下,偷了小宝一路往南跑。”
“我没有办法回头,我怕被他们抓回去,就只能到洛阳来寻您。”
话音落了,柳善因平静下来。
赵留行却愤然拍案,“岂有此理——他们竟做这般非人之事!”
这事莫说落在柳徽妹妹的身上,就是落在无关之人的身上,也会叫赵留行义愤填膺。他此刻眼中杀气腾腾,恨不能现在就杀到兰花村去。只是……
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还是得听听眼前人自己的意见。
他问柳善因:“小柳想我怎么做?”
柳善因却眨眨眼,没能明白赵留行话中深意。
她当下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带着小宝活下去,从没想过要去报复大伯一家。而且她也不想给眼前人添麻烦。毕竟人家是个高高在上的将军,与她这种粗俗的乡野丫头,是不一样的人。
她又能要求他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自小没有父母的庇护,叫柳善因早就忘记反抗的本能,更不知道什么是争取。
那天能够冒险逃离兰花村,已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
柳善因望着赵留行凝重的眼眸,猛地起身道出个请求,“请赵赵将军帮帮我,收留我在府中做工——”话说出口的一瞬,她给赵留行鞠了一躬,“脏活累活,我都能做。只要您能叫我们留下,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赵留行听着柳善因的应答,不敢置信。
他问:“仅此而已?”
只因在他的观念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不做任人宰割的羊,他从来把命握在自己手里。
可柳善因却弱弱地嗯了一声,“仅此而已,小柳别无他求。”
眼前人话说得这般明白,赵留行还能再去多说什么。他便止语收敛起难以捉摸的目光,沉声说了句:“我答应过你阿兄,你自是可以留下,亦不必在府中做工。”
“不做工?那赵赵将军需要我做什么?”柳善因歪了头,听候吩咐。
怎料,赵留行心中藏事口未随心,脱口就是一句:“做我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