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的时间能有多久?贺鹮归喝了整整三刻钟。
贺盈安坐在先帝为先皇后大兴土木修建的斋阁里,垂眸不语。
天家的姐弟倒是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先皇后喜好清雅,贺盈安每每来这儿面圣,都得花些心思从她那为数不多素色的衣裳里挑选一件换上。只是她指尖那鲜艳无比的蔻丹,又草草将她出卖。
贺盈安不在乎。
君君臣臣,一切不过是给皇帝演得戏,她亦知晓那九五之尊的皇帝从头至尾就没看得起自己。
可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样?
就算她讳莫如深,他心知肚明,最终还是要体面的站在一起。
贺盈安就这样孤坐了很久都没有抬头,此间的好春光都与她无关,她似乎对这座斋阁充满敌意。
“抱歉抱歉,叫二姐好等。”
等那个听上去温厚的,实则藏着些许戾意的声音落进耳畔。贺盈安终于肯抬了头,她顺势起身朝来人言语,“主上政事繁忙,我等会儿也是应当。”
贺鹮归轻笑着路过贺盈安身旁。
今日斋中点了鹅梨香,青烟透过荷花绣屏袅袅远去,偌大的柳明斋里,清清静静。
贺鹮归抚袍坐去当中,开口便说:“又是为那事来的?”
不是第一次了,
三月前他这心思重的二姐就来过一趟了。
贺鹮归撑着脑袋将贺盈安打量,细长的指尖一遍遍打在鬓边上。他瞧见了贺盈安的指甲,随之冷笑。
贺盈安说:“是。”
贺鹮归却带着戏谑的口吻回问:“二姐就这么想让松月嫁进赵家?嫁给赵卿?朕真是不知赵家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般执着努力?还是说……”
他故意欲言又止,眼神中的玩味从始至终都没收敛过,“二姐对过去的事依旧耿耿于怀,想赢了侯府那位去?”
此话一出,贺盈安抬眼盯上了皇帝,瞧着贺鹮归还真是戳中了她的痛处。
但贺盈安并不会因此表现出失态,她应声时表情没有丝毫变换。
“主上说笑,前尘旧怨早已如烟散去,何故再提?”
“不过是两家情谊深厚不忍断绝,想要延续以承佳话。而今又适逢松月与三郎,一个当嫁,一个当娶,便也该由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这终身定下。只是此番若是再能求得圣恩,此段姻缘必是恩爱百年。”
贺盈安平日不言不语,关键时候场面话还是讲得头头是道。
可狐君并非是几句漂亮话就能糊弄的。
贺盈安有她的私心,贺鹮归也有他拒绝的理由。座上身穿锦袍的帝王哦了一声,叫贺盈安不由垂了眸。贺鹮归紧接着道是:“朕算是听明白了。二姐大抵是没办法了,才把主意又打到朕这儿了。”
贺盈安无言相立。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讨厌中宫,讨厌中宫生的儿子!
贺鹮归在贺盈安的无言里收起支撑脑袋的手掌,转眸望向晴好的院落。彼之,他眼中天地苍翠,他就那样不屑地说:“可赵家那姑侄俩,不是早被你们赶出赵家了吗?”
贺鹮归专挑扎人心窝的话说,贺盈安显然有些恼了。
她猜不透眼前人百般推阻,究竟为何?按理说就是个赐婚的旨意,既然长公主亲自来求,皇帝就是再看不上她,也该给贺氏和呈王府一个面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风凉话。
可贺鹮归并未收敛,他张口周旋:“即已被逐出家门,那二姐觉得再论什么父母命,媒妁言……是不是有些荒唐?当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就算朕与二姐是一条心,也得好好斟酌斟酌。”
“毕竟人家姑侄俩戍边多年,于朕于朝廷皆有功可言。朕不可独断行事,伤了臣心。”
“这话二姐上回来,朕便已说过。”
“可倘若二姐实在满意这门婚事,诚心请旨,朕就给你指条明路,你不若就叫北庭那边与朕修书。只要北庭那边应了,朕保证即刻就为他们拟旨赐婚,叫他们恩爱百年。”
话音落去,赵留行的婚事就像是颗来去的马球般,从洛阳又打向了北庭。
贺鹮归是故意这么说的。
贺盈安却对他的态度颇为不满,她竟忘了德行,沉沉唤了声:“皇帝!”
“二姐——”
贺鹮归回望贺盈安眯眼轻笑,“我可听说赵卿那边已是有人抱着孩子找上门了。二姐有功夫在朕这儿浪费时间,倒不如想想怎么让北庭,亦或是赵卿本人应了这门亲事。”
“二姐觉得朕说的可对?”
贺盈安不甘地站在原地,最后一次追问:“皇帝的意思,这旨皇帝就是不想下了?”
“朕何时这般说了?你可莫要妄加揣度圣意。”
贺鹮归漫不经心。
姐弟两个四目相对,较起了劲。贺鹮归自觉该说的都说了,随即拂袖一挥,示意内常侍送客。
“无事退了吧。”
眼前人既已开口送客,贺盈安还赖着作甚?
瞧她敷衍躬身,转头掠过内常侍径直走出了柳明斋。贺鹮归则望着廊外那愤然离去的背影,霎时变了模样,眼神冷得如同冬日寒冰,看不出一丝温情。
内常侍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贺鹮归长大的阿翁。
他回眸走来贺鹮归身边,开口说着旁人不敢说的话,“既然主上不愿赐婚,当初又何必要同意赵家上书,大费周章地将宁远将军从北庭调回来?您不是不知晓赵家的用意?难道说……”
“您还在等那位回头?”
贺鹮归阴晴难定,他虽对母亲留下的老人一向宽容,但一听内常侍提及某人却瞬间变得不悦,“段翁,你逾矩了。再有一次,你就留在柳明斋,不必再去御前呆着了。”
“是老臣失言了。”
内常侍处变不惊,闻言不过叹了口气。他道这么多年,那人竟依旧是皇帝心里连提也不能提的禁忌。可若不是等着念着,你说…他又何必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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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斋外,贺盈安吃瘪之后怒火中烧。
她端着身子站在宫道上,行路的宫人纷纷冲她行礼。侍奉贺盈安多年的老嬷匆匆忙去到她身旁,她从她细微的表情上读出今日与皇帝争论的结果,继而开口说:“殿下,咱就这么回家去?”
老嬷最会揣度贺盈安的心思,贺盈安果然没有要就此罢休的意思。只见她盯着层层叠叠的王庭,想起了一个人,“不回,改道去恩庆殿找赵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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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善因与赵留行满载而归地从成衣铺离开时,日哺将近。
这回换她抱着娃娃行在前头,赵留行则拎着一大堆东西跟在后头。远远望去,这才刚认识不久的一家三口,就这么悠悠闲闲迎着午后的光慢慢走。
柳善因回想起成衣铺里,赵留行买这买那好似不要钱的模样,忍不住回头望。
她说赵赵将军:“其实只要买上两身衣裳,就够我穿上好几年的。你今日给我买了这么多,实在太破费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还你。”
“还?为什么要还?”
赵留行惑然望向柳善因,他今日花钱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什么还不还。
不过说赵留行视银子如粪土,一点不夸张。
适才在铺子里,别人往柳善因身上比划什么,他就给买什么。若不是最后柳善因强硬拦着,赵留行是恨不得将铺子给买下来。
可柳善因虽然穷,却有自己的骨气。
她自知与赵留行非亲非故,就算是夫妻也是假扮的,怎能白白占人家便宜,没有道理呀!柳善因便说:“虽然我真的很感谢你,但赵赵将军该还的,还是要还的。”
“真不用你还,几件衣服而已啊。”赵留行也是执拗,她不明白女郎的心绪便罢,还呆板地应答。惹得柳善因第一次在赵留行面前倔强道,“哎呀,就是要还的!”
柳善因说罢抱着小侄子急呼呼地往前,
而那从没跟女郎相处过,也不知该如何跟女郎相处的赵留行却茫然愣在原地。
他不解……这是怎么了?
柳善因方行出几步就后了悔,她想赵赵将军对自己这么好,自己怎么这样跟他说话呢?
真是笨死了。
但小女郎脸皮薄,柳善因是踟蹰了半晌也没敢回头望。
忽而,一股勾人的香味飘进鼻腔,勾得柳善因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就这么望着望着,她竟一步一步挪去了街边的卤肉摊旁,全然把赵留行抛在了脑后。
柳善因垂头望着灶台上新鲜出锅的卤肉,被升腾的雾气遮住了眼里的欲望。
她吸溜一声,差点没把口水滴在小侄子头上。
这时间,赵留行缓缓走来并肩站在柳善因身旁,他这会儿倒是瞧出了女郎发馋的模样,赶忙没话找话道:“想吃吗?带些回家,再让厨房做些汤饼。”
赵留行说话时,偷摸着往柳善因那边瞟。他这辈子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小心过。
怎料,柳善因却猛地抓上了他的手臂,吓了他一跳。
赵留行无言站着。
没想到小家伙竟也有样学样,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扒住了赵留行的臂膀。突然被两双眼睛这么盯着,换谁都会紧张,赵留行在柳善因的注视里不敢乱动。
柳善因却怀着万般诚恳的心,点头小声道:“想吃。”
想吃就吃,何故这么大阵仗!?
赵留行松了口,僵硬的身体也渐渐舒缓。他才刚想跟老板言语,就又被柳善因拦下,他听眼前人说:“赵赵将军少称二两,我以后一并还你——”
赵留行闻言冷笑着甩开了柳善因的手掌,少称二两是吧?
瞧好吧。
赵留行挑眉朝卤肉上狠狠一指,老板便心领神会地一刀拿下,紧跟着分切打包,称重交钱一气呵成,愣是让柳善因来不及反驳说不要这么多。
而后,老板眯眼送客,赵留行礼貌回笑。
唯独柳善因拎着一大袋子看起来能吃三天的卤肉,茫茫然于懊悔和嘴馋里来回颠倒。
不是让少切二两吗!
这越欠越多,真是……真是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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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兜兜转转回到家,却见长夏蹲在门口打瞌睡。
柳善因抱着孩子上前观摩几番,不敢打扰。
可等赵留行过来,竟然二话不说就戳了长夏一下,“诶,在这儿呆着作甚?叫别人看去还以为我苛待你,像什么话。困就回屋睡,我几时也没说累了不能歇。”
赵留行这一下戳的很有力道,瞧他分明是在报那天被长夏打自己的私仇。
柳善因惊愕望向赵留行,赵留行躲闪起她的目光。
彼时,长夏从混沌中惊醒,瞧见主家急忙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她张口时有些焦急,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急死我了,二位可算回来了。买个衣裳的事,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就说给二位赁车,瞧这路上一来一回是不是不少耽搁——要我说下回出门,我还是给二位赁辆马车。”
可听了半晌没一句有用的。
赵留行瘪瘪嘴,懒得听长夏啰嗦,抬腿就要往家去。柳善因却在后头温温柔柔地问长夏,“怎么了?你急着在这儿等我们,是出什么事了吗?”
长夏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正事来,“是,是出事了。那边来人了。”
“那边?”柳善因不明所以。
赵留行惑然回头,“他们还敢来?”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长夏这大喘气着实把人吓得不轻,她摇头,“不是那边,是那边。”
又惹得二人异口同声,“到底是哪边!”
长夏被这夫妻二人的默契吓到,赶忙解释说:“是奉宁侯府那边来的。人在二位走后没多久就来了,说什么也不肯走,都在前院等一日了……怪吓人的。”
赵留行听闻是侯府来人,表现得无动于衷。
柳善因却蹙着眉不知所云,“奉宁侯府?”
可赵留行不知为何,并没解答她的疑惑,反倒是转身不声不响地离去。
长夏看着主家进门的背影,悄悄朝柳善因靠近,在她耳边轻语:“将军的亲生母亲现在是奉宁侯夫人,奉宁侯府是将军母亲在同赵护军和离后再嫁的地方,夫人难道不知道吗?将军没跟您说过吗?”
柳善因头一遭得知这些,她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好在长夏并未在意,她只顾着在柳善因周遭嗅来嗅去,直到盯上柳善因手里的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