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殿下,我只找到这么多酸枣仁和柏子仁。”谢恬站在帐篷外,扬了扬手里的布袋。
苻洵忙迎出去,打开布袋看了一眼:“够了。”
迎着夕阳晚照,他在帐篷门口支了个小炉,将陶锅洗了又洗,旁边木桶里的水澄澈沁凉,是他特意去阿茹娜雪山顶挖的。掂了掂药材分量,斟酌着增减几粒丢进陶锅,加雪水煨煮。
苻洵要煮一碗浓浓的安神汤。
舜英歪坐在床榻上,疲惫地撑着头,苍白小脸洗净铅华,眼底晕着淡淡青灰、时不时打盹——她已经半个月没睡过好觉了。
并非完全睡不着,只是睡眠很浅、稍有响动就会惊醒,饮食也一天不如一天。天一亮,她准时醒来,如常用完膳食,喝参汤强打精神,去中帐议事。
参汤越喝越频繁,越熬越浓。
“所以,你其实也难受?”桑珠心疼地替她揉脑袋,“听老先生说,揉揉这儿,头疼会好很多。”
“几十万人命,谁心里会好受?”舜英笑了笑,眼角忽挑出一丝促狭,“可别让外面那群人看出颓势。”
桑珠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瞄了一眼苻洵,无不艳羡:“在中原,都是男人洗衣做饭照顾妻子?”
舜英笑吟吟弹了下她脑门:“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琢磨正事。”
桑珠吐了吐舌头:“那你借我几个护卫,轻身工夫好的,我晚上再去看看,指不定能发现些不一样的。”
“这倒是,晚上灭灯后有些东西更清晰,”舜英收了笑意,“借你一半,多找找。”
桑珠轻快往外走:“那我先回去睡一觉,灭灯再出去。”
暮色慢慢罩过来,苻洵舀起滚烫的安神汤,又滤了几遍药渣,放得温热再端进去。
她今天很听话,让亲兵烧了一大桶热水,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
苻洵等她沐浴完毕,将她湿发擦得半干,再滴几滴桂花油在掌心化开,从上到下、轻轻涂抹在她发梢。然后用梳子慢慢理顺,渐渐梳出漆黑的、绸缎般的光泽。
“头发还没干透,先在凭几上靠着,等干透了再睡。”苻洵端过安神汤,放到床榻边小桌上。门口亲兵通报,元承赟求见。
舜英喝下安神汤,觉得心神安宁了些,靠着凭几慢慢合上眼,帐外声音却像高了数倍,吵得她更睡不着。
元承赟和苻洵都刻意压低声音,传到帐中含含糊糊,只听苻洵连声道谢,旋即帘子“咣当”一声掀开,苻洵笑吟吟走进来:“太好了,承赟那儿有强效的安神丸药,虽说药性猛,但你如今这样子,不如先吃几丸猛药,睡好了再慢慢补。”
舜英将信将疑接过来:“承赟,他怎会有这东西?”
苻洵道:“行伍之人,有时候操心过多,难以入眠也很常见。”
舜英默默回想片刻,承赟那张爽朗的笑脸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有那健壮如牛的体格……似乎想到什么。
苻洵忙说:“或许都跟你一样,在强撑呢。”
舜英淡淡说了声“或许吧”,不再迟疑,倒出丸药用安神汤服下,再闭上眼后不多时,呼吸逐渐轻缓绵长。
苻洵托起她上半身,抽走凭几,再慢慢把她放下躺好,盖上被子,静静注视她的睡颜。
“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盯着看了片刻,他唇角扬起一缕温柔笑意,起身走出帐篷。
夜深千帐灯,苻洵走过一座座晕黄的帐篷,径直走到承赟的帐篷前,左顾右盼一番,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旁边那座帐篷门口,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多谢赠药。”
承赟忙从自己帐篷出来:“我说你这人,那么较真作甚?”
苻洵漫不经心笑了:“礼不可废。”
承赟被噎住,正要上手拉苻洵,那座帐篷帘子掀开,元旻走出来:“你怎么知道这顶帐篷是?”
“干净呗”,苻洵淡淡道,“行军打仗,有几个能像你那么讲究?”
承赟忙不迭解释:“四叔,我真没给他透一丝风。”
“知道”,元旻淡淡地说,目不转睛盯着苻洵,“他若想看出点什么,没几个人瞒得住。”
苻洵弯了弯唇角:“有空?谈谈?”
元旻点头:“谈吧。”
承赟一个头两个大:“两位……长辈,天色已晚不如……”
苻洵和元旻同时转头:“你先回去。”
承赟瞟了一眼二人腰间佩刀和和佩剑,赔笑道:“我刚得了一坛好酒,不如……”
元旻指了指阿茹娜雪山:“去那儿谈?”
苻洵挑了挑眉:“走。”
元旻先行,苻洵懒懒散散走了几步,回首对承赟笑笑:“放心,三十好几的人,绝不打架,好好谈……”
承赟心说,你们那杀气腾腾的表情,可不像会好好谈,于是紧跟几步,又听苻洵慢吞吞继续说:“我又不跟他学,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承赟扶额:“……”
.
半个时辰后,阿茹娜雪山北麓半山腰。
元旻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沿山路不疾不徐往上走,苻洵早到了,凝神俯视着脚底的柘枝城废墟、若有所思。
苻洵忽然开口:“慢点,那儿有个坑。”
元旻垂眸瞟了一眼,绕过泥坑走到他身后,目不转睛注视他许久:“她是你救的?”
苻洵懒洋洋抬头一瞥:“你说呢?”
元旻又沉默半晌,艰涩道;“多谢。”
“你替她谢我?你有什么身……”苻洵嗤笑了两声,迅速停住嘲讽语气,泰然道,“自己的夫人自己救。”
然后,他绽出个诚恳的笑容:“我替我家夫人多谢你赠药。”
这次,元旻沉默得更久,因为他发现,无论过多少年,苻洵这张破嘴从没变过。
迎着夜风,元旻忽然开口:“你下定杀心……不是因为灵昌宫变,甚至不是因为蒙舍王城,而是那年在洛京、我拒绝你赠药?”
苻洵轻嗤:“多谢多谢,原来你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元旻又问:“所以,究竟是从何时起?”
苻洵一抬眉毛:“忘了……我这人不记仇,一般当场报,过上十天半月就忘了。懒得翻来覆去记那么多旧账,累。”
他还真的半点不内耗,元旻简直无言以对。
苻洵不可思议盯着他:“你该不会以为,我大半夜专程找你谈这个?”
元旻神色一冷:“这个不值得谈?”
“你是不是……”苻洵怒火中烧,咬牙咽下“有病”二字,忽然身子一颤,舒展眉眼轻笑,“你确定要谈?谈吧。”
元旻思索片刻,轻声问:“你救了她,然后趁她之危娶了她?”
“趁人之危,算是吧……不过我们那些往事,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苻洵噙一丝玩味笑意,上下打量着他,悠悠反问,“所以,你是想看她死了葬在阳华山,还是想看她活着做我的夫人?”
元旻愣住,望向山下,营帐的灯已熄灭大半,只剩几盏伶仃在黑暗里。他盯着王宫废墟,声音发颤:“为什么?我那么信任她,给她女人最高的位置,给她权力、尊荣……”
“什么叫‘女人’最高的位置,什么叫‘给她’?”苻洵漫声打断,笑容冰冷,“她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女人。她不是个物件,更不该价高者得,她的命运本就该由自己决定。”
元旻仰头,认真驳斥:“她临朝称制的权力是我给的,如果她喜欢,我也可以给她更多,像你一样,这大好河山、至高尊位……”
“你一直这样居高临下、自说自话么?”苻洵奇怪地注视着元旻,忽然露出嘲讽,“给她?你有这资格么?你凭什么替三军、替两国重臣、替千万百姓决定他们的命运?”
顿了顿,他冷笑着,无情揭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当年你为了夺权,默许我接近她。若真有当天下共主的机会,你舍得让?怕不是又一道圣旨,你为帝她为后,让她继续一辈子围着你转!”
元旻脸上没有情绪,只静静听着,似乎在认真揣摩他每句话的含义。
“你口口声声‘给她’,可她拥有的一切,从来不是谁‘给’她的,是她自己步步为营九死一生拿到的”,苻洵看向山下灯火阑珊,眼眸闪着赞赏和仰慕,一字一字沉声道,“她如今坐那九五高位,不是谁纡尊降贵赏赐她,而是众望所归,她,本来就属于那里。”
元旻默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所以,你找我出来,究竟要谈什么?”
“你来都来了,谈正事”,苻洵平复片刻心绪,指向柘枝城,“若我没记错,冯太后之前在柘枝城生活过十几年,她有没有跟你讲过王宫旧事?”
元旻:“幼时谈过。”
苻洵点点头:“年前承赟他们把冯栩围在柘枝城,等攻进来,他和几千狼卫带着大堆石脂失踪了。”
元旻反应过来:“你们怀疑有暗道?”
“肯定有暗道”,苻洵笃定地说,“我们问过冯梨,可她那性子压根不记得这些。难得你来了,就问问你,你那么擅长记旧账,指不定还有印象。”
元旻认真思考一阵,摇摇头:“她没跟我讲过在哪里,不过我确信她知道。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回昇阳问她。”
“也只能如此”,苻洵思量片刻,“我那里有一匹日行千里的乌骊,还有手下亲兵,明天都借给你。早去早回,有劳。”
元旻微微一礼:“平定北宛也是我毕生心愿。”话一出口,他唇角忽地绽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脊背挺得更直,在夜风中拂袖转身……
蓦然僵住。
下山道路上,一条笔直的黑影忽然动了,轻盈如片羽悠悠落在他们面前:“过了明晚再说。”
元旻一愣:“你来多久了?”
苻洵平静地说:“从你开始谈正事……”
元旻松了口气,又微微蹙眉:“你不是睡着了?”
“多谢赠药,我确实睡得很好”,舜英笑了笑,“我一行军就觉少,一两个时辰醒一次,醒了出去巡巡营散散心、回去可以睡得更踏实。”
元旻正要说“我怎么不知道”,忽然想起,以她从前的性子、怕是半夜醒了也不敢起来吵到他,难怪总是头痛,于是沉默下去。
舜英却泰然道:“猜到你会来,不想这般低调。”
苻洵悠悠接口:“你这样隐姓埋名给承赟做军师太屈才,不如来帅帐,我只擅长奇兵,论粮草调度和正兵远不如你。”
见元旻没接口,苻洵声音软了几分:“算我央求你,她最近实在太累……”
他们如此磊落,倒显得元旻过于敏感多思,沉吟片刻,他冷冷注视着苻洵:“你凭什么央求我?”
苻洵怒火又起,咬住后槽牙正酝酿说辞,却听元旻淡淡道:“我一心抗敌,还轮得到你央求?”
苻洵罕见地被噎得哑口无言,舜英紧闭双唇、憋笑憋得十分难受。
“明天一早要回昇阳,告辞!”元旻再次向二人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等等——”舜英喊住他。
苻洵歪了歪头:“啧……你怎么老听话听一半,都说了过明晚再走。”
元旻转头,疑惑地看向他们。
忽地,一声悠扬的号角撕破夜晚,旋即,沉睡的柘枝城活了过来。叮叮当当一阵集结的鸣钟,一道接一道火焰腾空亮起,组成蔚为壮观的火龙,三五条火龙在营地穿梭,飞速朝一个方向汇拢——王宫废墟。
苻洵与舜英对视一眼,看向元旻:“你不用跑这一趟了。”
“我先去看看。”舜英话音刚落,人已不在原地,匆匆下山时,带起一丝皂角和蜜合香混合的馥郁。
苻洵向元旻伸出手:“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