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雨点落下来,打在人们脸上,一滴一滴,落在发丝上,微凉。
山林好像起了雾,迷迷茫茫将四周包围,又好像隔绝了生机,让人不知不觉便陷进与世隔绝的环境之中。
“我倒是希望他能反,”陆云澈声音格外低,落在滴滴答答雨声中,几不可闻,
“可惜……他最大的不该,就是相信他的父皇,相信他父皇不会认为他谋反。”
可能是说到禁忌话题的原因,温浅言紧了紧身上外袍,总感觉身上更冷了。
月光毫不避讳照下来,冲刷世间的一切,将竹林内照得更亮,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温浅言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干:“当时你应该年纪也不大吧?为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或许有人欺骗了你,让你不了解当时的事情,也未可知。”
陆云澈目光陡然变得阴冷,他猛的回头,一双桃花眼眯起来,锐利如剑锋。
“那就要问问你的好父亲了。”陆云澈语气沉重,他脸色发白,目光冰冷,几乎像是半夜来索命的。
温浅言直觉不太对劲,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冻到发麻的手指用了点力,将油纸伞撑起来,温浅言留出陆云澈可以走过来的空间,她抬起头,目光认真。
“若是我父亲当年做了什么对不起令尊的事情,在下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你赔得起么?”
陆云澈莫名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伤人之话下意识脱口而出。
冰冷雨丝淅淅沥沥落下来,温浅言瞳孔慢慢放大,呼吸紧了一瞬,她抿唇,低下头去。
或许自己不该替父亲说些什么,不过,难道当时的惨案,仅仅是她父亲之过么?
温浅言不信:“在下已然道歉,还请陆兄莫要不依不饶,再说了,家父真能以一己之力,制造如此惨案么?”
陆云澈哽了一下:“当时也是他诓骗了我父亲。”
“那倒是将事实原原本本说出来你我好好分辩分辩,我想,家父不至于背叛了令尊,不然,你也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在这里跟我讲这些了。”
温浅言攥紧拳头,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心里那团火苗却越烧越旺。
怎么从陆云澈眼中看来,自己父亲还成为了当年的罪人?
可当年她父亲不也同样受到牵连,怎么说应该是为太子所累,她父亲,怎么反倒变成太子冤案的罪魁祸首了?
“噼啪砰砰——”
雨珠连成串,奋力拍打那白色油纸伞,震得温浅言手指发麻。
她定定看着陆云澈,两人之间距离近,几乎连吐息都能喷到对方脸上。
可他们谁都没有后退,两个人如同场上的斗鸡一般,铆足劲儿想要对方比自己先倒下。
冷气在两人之间肆意穿梭,仿佛要将两个人冻成冰块。
“哼,”陆云澈喉结微动,他扫了温浅言一眼,“这时候又懂得油嘴滑舌了。”
温浅言皱皱眉头:“怎能如此讲?分明就是我不知当时情况如何,对当时情况做出了一些合理猜测罢了,陆公子何必如此针对我?”
说完这些胸口还在闷,温浅言咽一下口水,干脆把后面的话也讲出来。
“看来陆公子也不过是嘴上功夫不错罢了,若当真有本事,陆公子就应该对付仇敌,为令尊复仇,而非在这里与我掰扯。”
陆云澈呼吸粗重起来,他莫名觉得温浅言锐利眼神比他犀利话语更难令人接受。
见陆云澈目光中敌意消散下去,温浅言轻轻呼出口气。
周身气息变得不那么尖锐,温浅言这才缓缓开口:“陆公子,往事已矣①,过多追思无益。“
闻言,陆云澈轻嗤一声,衣袖旁边的手指却不断颤抖。
这些年,若非往事的强烈情感支撑着他,他现下已经不知道成了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该在哪儿了。
想放下仇恨,怎么可能?
这温家小子,终究还是太单纯。
对面,温浅言并不知陆云澈心中所想,她握着那把油纸伞,侃侃而谈。
“若你真想为令尊复仇,何不考虑将当年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于我,如此,也方便你我联手对付共同的仇敌,而非你我内斗,平白多了个敌人,少了个盟友。”
陆云澈不得不承认温浅言说得有道理,但他一时半会拉不下脸来。
温浅言凑到他旁边:“陆兄,你意下如何?”
说来也奇怪,刚才陆云澈心中所有尖酸刻薄想法,蓦地被这份温热吐息一冲,找不着了。
呼吸莫名急促,陆云澈把头往旁边偏了下,过了好半晌,才红着耳尖回一句:“看在你不知情的份上,暂且不怪罪。”
温浅言:……
看来按他那个逻辑,自己原本还是要被怪罪的。
他当自己是太子么?凡事还得按他的逻辑来。
刚才那阵暴雨过后,老天爷仿佛也没有了继续哭泣的心思,慢慢哭声越来越小,只蔫了吧唧时不时“啪啦啪啦”敲打油纸伞顶。
不远处流水潺潺,滴滴答答在响,温浅言被冷风吹得不由得一个寒战。
瞧陆云澈时不时看自己,却完全不开口,自己一看他,他还扭过脸去,温浅言猜他是在闹别扭。
“既然你我已经说开,那方才不美好之事,你我便共同遗忘了罢。”
温浅言慢慢抬起头,直视陆云澈,她目光镇定,没有半分违心。
毕竟说开就是说开了,既然都已解开误会,那便不必再如此针锋相对。
陆云澈又往她这边瞥过来几眼,他抿了抿唇,又调整两下呼吸,这才正正领口,清清嗓子慢悠悠开口:“这一回便依你。”
明明现下气温降低,陆云澈却感觉自己喉咙有一坨火在烧,烫得他喉头发干,说话困难。
这种状况在他跟温浅言对视时尤甚。
一度严重到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而温浅言却仿佛却未发现这件事,她还在友好询问。
“那既是如此,还请陆公子向当年之事道明,在下洗耳恭听。”
大雨浇灭了林中一切声音,林木静寂,连平日里沙沙的风儿此时都消失不见,它们仿佛也跟温浅言一般,期待着陆云澈的下文。
陆云澈本想速战速决,三言两语将当年事说完,却发现讲着讲着,不由间就神情恍惚,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之中。
当年太子素有仁厚之名,并且战功赫赫,收复不少失地,受万民拥戴。
他本该毫无悬念继承皇位,却不料,等来了皇帝身边的暗卫。
他最敬重的父皇相信了别人,认为他有谋反之嫌疑,故而不得不先抓起来,严加看守。
或许是墙倒众人推。
太子谋反的“证据”如同野草一茬一茬疯长,就是刚收到一波证据,还没来得及调查,另一边证据又浮出水面。
对皇帝不敬、私通外族,各式各样的大不敬罪名都被狠狠扣在太子头上。
而平素赞誉太子那些老臣即使磨破了嘴皮,脚上跑出了泡,也没有办法撼动铁石心肠的陛下半分。
反而让皇帝怀疑是否太子太得民心,提前在朝堂结党营私,想着谋逆,篡夺王位。
而在押入天牢待审这段时间,原本太子有逃脱机会,却因当年太傅——温浅言父亲主张能说服皇帝,让太子暂且忍耐,太子便再也没有活着从天牢出来。
或许真的是大臣们到处游说有了起色,皇帝终于决定召见太子一回。
看守的小狱卒跑去提审太子,却发现殿下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声尖叫自天牢中响起。
“快来人呐,殿下畏罪自尽了!”
喉头抽搐,陆云澈艰难咽一下口水,他整个人不断颤抖,牙齿咬得格格响,垂在身旁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道道血痕。
“云澈,云澈?”
听陆云澈没有了后续,温浅言往他那边走两步,借着月光,她发现陆云澈面色不太妙。
他面色惨败,呼吸粗重,眼神恍惚,仿佛已经陷入了很久之前的回忆之中。
温浅言不知道他是不是魇住了,她也不敢就放任他在这里不动,她想想,主动轻拍陆云澈肩膀。
陆云澈猛的晃一下,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他没有再看温浅言,而是低头,沉默不语。
“陆兄,”温浅言拍陆云澈肩头,安抚似的,“节哀顺变②。”
不远处,流水缓缓向前流淌,映出天际那一轮圆满的月。
温浅言一时瞧过去,却默默看呆了。
月尚能圆,可人永无再团圆之日。
“陆大人——”两人身后,竹林隐蔽处突的传来声响,听着像是侍卫在找人。
陆云澈温浅言二人来的地方偏僻,没有固定路径,道上杂草丛生,不少灌木肆意生长,挡住去路。
而此时,也正是这些阻碍了那些人前行。
温浅言握紧了些手上的油纸伞。
她眼珠转向陆云澈,莫名有种两人共享了某种隐秘快感和排外感。
“要让他们寻着么?”
陆云澈难得没有顾左右而言其他:“当然,你我最好主动出去,跟我来。”
温浅言是以举着油纸伞跟陆云澈前行,陆云澈负责用手拨开两旁灌木,温浅言则是举伞,让两人不被雨水淋湿,两人配合默契。
“可算找到您了,钱公公说,让您早些歇下。”侍卫尽职尽责传话。
“知道了,你退下吧。帮我转达你们公公,有心了。”
温浅言收了伞,她下意识看一眼陆云澈,发现陆云澈向她挤出一个微笑。
“放心,我没这么脆弱,你也先歇去罢,明天一早估计就要回京,想必又是疲乏。”
温浅言道一句干瘪的“保重”便离开,她抱着怀里那块羊脂明月玉佩,做了个有点稀奇的梦。
依旧是父亲在她面前缓缓离世的画面。
不过不同于之前,温浅言这回没有过多情绪,她发现父亲临终前,好像一直望着某个方向,指尖也在那个方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