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岱明显被主子的反应给吓着了,嘴巴大张着也不敢问缘由。
此处水木清华,葱蔚洇润,再浮躁妄动的心也会变得岑静无妄。多待一日不好么?
但无论何种环境与心境,对于当下的何蕉蕉来说,甚么都不如尽快赶去伫影台重要。
这时她忽而转念一想,这个玉簪或许丢的正是时候!
方才她还愁一会儿回到城里,她该以怎样的理由说服戚苒同意让她单独行动,眼下这机会不就来了么。
反正听下人说原本那位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以她这几日一直拘着的性子来看,时间久了怕是戚苒也会起疑心,不如... ...
“好远岱,你去和母亲说一声,做法事时我碰巧遇到杜家郎君,正好我这几日身体恢复得大有起色,往日的药定是不适合再吃了。我这便同他一道回去,找杜医官号号脉再重新开些药。”
“啊... ...”远岱没想到主子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别‘啊’。”何蕉蕉说着就往回走,“就这么定了,你赶紧把我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母亲,免得她担心,快去罢。”
若论见面次数,其实她本人还是和五皇子更熟一些。但她现在是何蕉蕉呀,从落水前原本那位与五皇子私下见面,再从落水后杜医官替她问诊时来看,伯公夫妇与杜医官的关系要更亲密些,那自然明面上何蕉蕉应该是与杜郎君相熟的。是以她说与杜奇晏一道回去,戚苒也不会觉得有甚么不妥。
远岱一刻也不敢怠慢,跑得气喘吁吁的到戚苒跟前将何蕉蕉的原话转达了一通。
“蕉蕉巧遇了紫杉?”
“是,奴婢去寻大小姐时确实瞧见了杜家郎君。”
戚苒本就在为遗失的玉簪焦心,那可是她与伯公爷的定情信物,眼下听远岱这么一说,眉头锁的更紧了。不过须臾,她紧锁的眉头又舒展开,面部都变得平和了许多。
想一出是一出,确实是自己女儿的脾性。
草堂生活闲适平淡,以蕉蕉的性子定是待不住的。既她要与杜家郎君一道回城,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甚么不放心的。何、杜两家关系一向不错,杜家这小子虽无心仕途,却是个正直仗义的好孩子,若不是蕉蕉一直瞧不上人家,难说两家还能结成姻亲之好呢。
“罢了,随她去吧。”戚苒淡淡笑道,“对了远岱,你去将蕉蕉住的那间房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一番,别给草堂添麻烦。”
其实她是想重点点明一下要仔细收拾床铺,免得走后被草堂负责打扫的道士在榻上又翻出诸如酒瓶、算盘等奇奇怪怪的东西平白惹人笑话。但见远岱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写在脸上,她便也就没多说了。
“快去罢。”
戚苒吩咐完便又开始扶额焦心她的玉簪了。怎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远岱便收拾完屋子出来了。
“收拾好了?”
燊庐草堂提供给善信住宿的房间不算小,尽管里头陈设简约质朴,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收拾干净。
尤其还是何蕉蕉住过的房间。
只见远岱不假思索的点头肯定,随后又有些难为情道:“其实奴婢进去也没甚么可收拾的,大小姐住过的房间很干净。”
是真的很干净,不是她偷懒耍滑。
戚苒自然是不信远岱说的话,就算房间已经被打扫了一道,但还是忍不住想去亲眼看看。可看下来的结果又让她不得接受事实。
真是奇了怪,这还是她从前那个人前光鲜亮丽、人后屋子一团糟的女儿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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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须一行是坐马车来的,这会儿人都坐好,就等姗姗来迟的杜奇晏了。
“磨磨蹭蹭的。”待杜奇晏上车后辛须抱怨了一句。
杜奇晏翻了个白眼不以为意,五殿下这是被他发现是个听话的病患,这会儿面对他不好意思了罢。
“老梅,走。”
随后外头传来梅晋赶马的声音,然下一刻他忽又“吁”停了马。车厢里再次传来杜奇晏的声音,问怎么了。
“你下来看看罢。”
马车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女子揽下,车前之人正是方才在道场外见过的伯府大小姐。梅晋知道她家与杜家熟络,想当然的以为她拦车是要找杜奇晏。
谁知杜奇晏下车没多久便直接将人给带了上来,还盯着辛须一脸“你小子有事瞒我”的表情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外面陪老梅。”
出去时没忍住又转过身来,指着辛须比划唇语,大致意思是:你一个刚被遣送回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光杆子一个,嘴上满口无心风花雪月,实则背着兄弟们勾搭姑娘?一会儿你最好给我和老梅一个合理的解释。
辛须心里大喊冤枉,同时为了避嫌,忙起身将两侧的窗户都敞开,让外头能窥得见车内的情况。
这大冬天的也顾不上冷风灌入车厢了。
“何小姐找本宫何事?其实不劳你上车的,你跟老梅说一声本宫下去就是了。”
就开个窗的动作也给辛须忙出一头的虚汗,有一柱甚至从鬓角缓缓流了下来。
何蕉蕉捕捉到了这个小细节,反而有些好奇。
“殿下似乎怕我?”
“胡说!”辛须当即否定道,“光天化日之下本宫堂堂一七尺男儿面对你这般... ...”实在找不出甚么好的形容词,只好继续道:“... ...女子,本宫有何所惧。”
无所畏惧的气势是表达出来了,但为何说完竟如此心虚?
要不你跟我回家罢...
我缺一个哥哥...
妹妹一定会好好疼哥哥的...
不知为何,辛须一见到何蕉蕉,脑子里忍不住的就会想到十八年前她覥着一张不羞不臊的脸,对他大放厥词的画面。
他自生下来便一直生活在一个相对局限、简单的环境中,不管在新庸还是后来被送去上塞当质子,他能接触到的人寥寥无几。至于女子,无非也就是三两个以照顾他为名义,实则是被派来监视他的侍婢罢了。
是以他一直以为,大家闺秀应多是像母亲那般温柔贤淑、腼腆儒雅的人。就算偶有个别长歪了的,至少也不会像伯府大小姐这般初次见面就毫无边界感且孟浪狂放的女子。
这么来看,他确实怕她,甚至有抵触情绪存在。
何蕉蕉虽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她看得出对面之人方才在一本正经地说胡话,眼下她赶时间不便深入探究,便正了正色道:“其实我来也没大事,只是想请殿下帮我一个小忙。”
“先说来听听。”
合理的话再帮,不合理便找借口推辞。
“我与家母本只来燊庐草堂清修两日,奈何临行前家母的簪子丢了,这会儿正把家丁撒出去找呢。这地儿不小,就算找到怕是也得在这儿再耽搁一晚。殿下也知道,我这才大病初愈不久,一日三回的汤药断不了,这次出来也只将将带了两日的药。所以我想搭个殿下的车,烦请您将我一道捎回城。”
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理由,以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小忙了。
可辛须下意识的就想拒绝。
“如此小忙殿下应该不会拒绝罢。”何蕉蕉看辛须脸色不对,于是率先出言堵死了后者的话。
马车并不隔音,就算有道门不过也是个挡风不挡声音的摆设,更何况是将耳朵贴在门框上的杜、梅二人呢。
杜奇晏听完失望地“嗐”了一声,他还以为能听到何蕉蕉与殿下说些甚么劲爆的对话呢,原来只是来搭顺风车的。就这么点事,何蕉蕉直接同他说不就行了,何必搞得神神秘秘的惹人浮想联翩。
“走走走。”他摆摆手催促同样满眼失望地梅晋。
梅晋握住缰绳的手犹豫了,“不用等殿下吩咐?”
“不用不用,殿下博爱宽容,这点小忙难道还会不帮?”杜奇晏拍拍梅晋的肩,“你跟殿下这么久,这种时候才是你展现你主仆二人默契的时候,快走罢。”
辛须:“... ...”
外头的人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里头的人自然也听得到外面的风吹草动。
察觉到马车动了起来,何蕉蕉十分有眼力的微微欠身笑道:“殿下果真名不虚传,小女先谢过殿下了。”
辛须只好被迫接受与一个既害怕又抵触的女子同乘一辆马车的结果。
他默默地往尽可能远离何蕉蕉的地方挪了挪,又将外袍与大氅都往身体紧处拢了拢,最后干脆头往后仰、两眼一闭。
全身上下都在无声的表达:生人勿近,生人勿扰。
何蕉蕉将这些小动作都看进了眼里,没想到曾经面对她咄咄逼人的五殿下,居然也会有惧怕抵触的人。
不过她此时已经没了去探究原本那位与五殿下之间到底发生过甚么龃龉的闲心,难得回去的路上有片刻的安宁,她正好趁此静静地欣赏一下沿途风光。
不一会儿马车便驶上了一条两侧全是田野的道路。如今早过了秋收的季节,田地里光秃秃的看不出种了甚么。只有几只在地里撒欢的野狗,和几个追着过来驱赶狗儿的农人。
就这么再平常不过的场景在何蕉蕉看来都稀罕的不得了,她想看看野狗有没有免于鞭打,也想看看农人追不追得上野狗。
进宫当宫伶以前她从未离开过伫影坊,更别提出百逾城了。坐伯府马车来时远岱又看得严,不许她开车窗,怕冷气害病。没想到这趟搭顺风车回去,还能看到这么有意思的一幕。
不知不觉间脖子愈伸愈长,身体也慢慢探了出去,她想尽可能的将目之所及看进心间,留进心间。
乐子看得过于投入,以至于右侧轮毂碾过一块馒头大小的石头,何蕉蕉一个重心不稳眼见着就要一头子栽出去了。流光瞬息间她本能的准备使用巧劲将自己下坠的身体抬起来,无奈腰部怎么都使不上力。
她忘了,这具身体不会武功... ...
好在后背一股强有力的力道及时将她探在外头的半截身子牢牢抓住,才不至于让她面部着地摔个面目全非。
下一瞬,那股强劲的力道将何蕉蕉从车外拽了回来。她的魂还没归体,谢字也还来不及说,便被劈头盖脸的骂了句:
“你是不是死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