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的场景还是有些许超乎齐染的预料了。
段采跟他说过,进入天涧后他们将协助筹备一场名为“桃君宴”的宴席,赏一场乐舞。
然而,看着商成洲的装扮,齐染只觉得其中八成有些许谬误。毕竟他这一身,与其说是“协助筹备”、“观赏乐舞”,不如说是……宴会上献舞的那个。
这人平常惯喜欢半露着胸膛,此时却是老老实实地裹紧了——但用的是带着橙色火彩的红绸。
红绸裹过胸膛,绕过窄而精壮的腰腹,在腰胯处一系,再松松散成半边裙摆。下装另披着几层火红色的透纱,搭配一条赤色绣金纹的阔腿裤,裤腿则扎进了镶嵌着五色宝石的鹿皮靴里。
除此之外,他身上再无其他衣物。只胳膊上戴着黄金制的臂钏和手链,腰间缠绕着几根金线钩织出的腰链。金线在左胯处散落,划出圆润的弧度,斜向上收拢于腰间最细的那个凹点,又于收拢处编织成一条,向下自然垂落到大腿,末端坠着赤色的水滴状宝石。
他脖间也戴着繁复沉重的黄金颈饰,微卷蓬松的黑发上罩着金线绣边的赤色头纱,额上环着一圈细细的金链,眉间还坠着一枚硕大的鸽血红宝石。
北格人肤色本就较深,这一身赤色配上商成洲褐釉般的皮肤,裹在这常年锻炼的精壮身躯上,搭上闪耀的黄金饰品……
尤其那拢着一把窄腰的金色腰链,竟还会随着眼前人的动作在他线条流畅的肌肉上轻轻滑动,闪着细碎的光芒。
齐染只觉得指尖发麻。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嵌着银丝的纱制袖摆,感受了一下头顶的重量,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段氏兄妹二人:“为何是这副打扮?”
段菲菲一脸震惊加茫然。
段采顿了顿,板正但语速很快地道:“抱歉,二位的……扮相,确实从未出现在记录里。此前众人基本都是,我们两人的装扮。身份上也多是一些协助筹备宴席的边缘性的人物,连母亲也是如此。”
他指了指他们兄妹二人,确实都是很朴素的布衣钗裙。
“但是看这布料,两位的身份定然与我们有别。”段采一双黑眸闪烁不定,说不上来自己是忐忑更多还是期待更多些,“天涧内的情况……或许也有变了。”
段菲菲绕着这两人转了又转,黑亮的眼睛里露出艳羡的神色,只蹩着嘴道:“这这这也太好看了!我也想穿这么好看的衣服……”
商成洲刚已临着溪水欣赏完了自己的“芳容”,现在是虽然还在张着嘴喘气,实际灵魂已飘出三里地的状态了。
好在,虽然一身衣裙离奇,但是乌焰刀还握在手里,段氏兄妹二人的扇子也别在腰上。
“按以往来说,我们过了桥之后,应当就会有天涧中人来接引,获得各自的身份。”段采介绍道,“这边世界自成规则,虽然好似会有奇怪的力量掩盖天涧中人的认知,若是超出常人一般认知太多,也不知是否会被直接踢出此方天涧。”
“我们二人的扇也就罢了,商公子的刀……不知可有储物法宝?”段采从自己的腰间掏了掏,竟掏出一个小锦囊,还是红色的,“这个给商公子,虽是只有三尺见方的储物仙宝,应当够装下了。”
商成洲接过布袋和段菲菲递过来的誓石,有些结结巴巴地道:“多、多谢。”
“无事,其实早已备好了,只是想着进天涧之后跟着我们的装扮选最接近的,就多备了几个。”段采顿了顿,平静地补充道,“以防万一取了两个颜色鲜艳的,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
商成洲看着系在红色裙腰上的赤色锦囊,不得不说,确实很相配……
随即他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摸索身上,发现裙腰上竟还挂着着自己的布囊,昨日段采给他的细颈药瓶也放在里面,连忙松了一口气,珍而重之地将药瓶以及刚收到的桃花琉璃佩一齐放进了赤色的锦囊里。
然隐隐约约,他恍惚觉得脚下的草地虚幻了一瞬。
似是也察觉到了什么,段采道:“天涧在催我们进去了,走吧。”
“诸位谨记,按以往规则,在第三日乐舞之前切不可太过妄为,否则也许会被直接送回常世。”
于是几人踏上石桥,往小溪对岸走去。
在步下石桥的一瞬,商成洲顿时觉得身周的一切都鲜活起来。
啾啾的鸟鸣声,风卷过树叶的哗哗声,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声、笑语声、丝竹声,忽然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他此刻才恍然,此前在对岸,竟只能听见流水声和几人说话的声音,安静得甚至有几分诡异。
忽然,白墙拐角处一个身着青色宫装的女子迈着碎步远远向他们走来。
“你这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她走到商成洲面前,却发现自己竟只到面前人的肩膀,眼中闪过一瞬的茫然,但这份茫然很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驱散,变得清明起来。
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肩膀,露出满意的神色:“据说是月邑那边的装扮?果然很适合你呢。可准备好了?走,带你去上妆,今晚开谷宴,必叫你惊艳全场。”
丫、丫头……上妆?!?!商成洲狠狠打了个寒噤。
她转头看到其他几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尤其看到齐染时更是蓦地瞪大眼睛。
“天耶!泠泠?你怎么也在此处?”随即她伸手捏住商成洲的胳膊,柳眉倒竖,“铃星!是不是你又偷偷带着她出去躲闲去了!清音院那几位善才找人都快找疯了!”
“啊?什么?我不是我没有……”商成洲双眼发直。
“还敢狡辩!走!先随我回去!”随后连拉带拽地就把商成洲推进了前方的巷子里,商成洲看着面前手腕细瘦的女子,不敢大力反抗,回头对着齐染几人露出了求救般的神色。
齐染只微微抬手,作出一个安抚的手势。
青衣女子一边拽着商成洲,一边转头对几人喊道:“泠泠,就待在此处千万别动啊。啊对了,还有菲菲,芳君寻你呢!记得去找她!”
段菲菲伸手指着自己:“啊?是我吗?”
“还能有谁!”
青衣女子的声音远去了。
只留三人站在原处,面面相觑。
然就在此时,却听见庭院间传来隐隐骚动。
“在这里!”“找到了!”“快来人!”
喧嚣间突然窜出了几个脸覆面具的护卫,身形很清瘦,但行动间却极为迅疾,几个忽烁便闪到了齐染面前,架起了他的胳膊。
“泠泠,马上就要开始准备开谷宴了,快随我们回去。”
不待齐染多言,几个面具护卫竟架着他就开始往院中疾奔,身形碰撞间齐染隐约发觉,这几位护卫怕也是女子,便也不再多动了。
于是齐染的身影也被挟持着远去了。
只留兄妹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随即段菲菲噗嗤一笑,看着兄长那张面无波澜的脸,捂着肚子笑道:“哈哈哈哈怎么回事啊我无所不知的哥哥,怎么没人理你啊!”
段采寒潭似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冷淡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那,请问我无所不能的妹妹,可要我陪你去寻那个芳君?”
本想嘲笑他两句,然后假装勉为其难带他一起去见芳君的段菲菲看着这个笑容,猛地打了个哆嗦,随后愤愤地跺脚道:“不需要!阴阳怪气的,收回你的假笑!我自己去寻!你就继续站在这儿当木头吧!”
她拒不承认自己因为一个人行动心里有些犯怵,随便寻了条巷子就钻了进去,打算找找其他人问路。
段采看着妹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水洗似得,一点点地消失了。他环顾四周,身周是一户户的白墙小院,但看上去却不像住了人的模样,除了方才的青衣女子和那一群覆面护卫,不知是否还会有其他人来。
方才齐染和商成洲,虽是被不同人带走,但大体都是一个方向。
他稍稍沉思一瞬,便抬足往那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段采路过数个白墙小院,有几个院子里还栽种着鲜花杂树,他尝试进院中一窥,却仿佛有一面看不见的墙挡住了他的脚步。
又过了几条步道,他看到两个女子相携并行、絮絮低语的身影。段采便挂上笑,快走几步追上她们,招呼道:“两位姐姐,前面的两位姐姐,还请留步!”
两名女子听到他的声音,驻足回首:“咦?是……是阿采么?怎么在这里呀?”
然而,当她们回过头来的那一刻,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触手般,沿着他的皮肤悄然滑入脖颈。
眼前的两人——或许已不能说是人,她们虽有着与常人无异的身体和头颅,可脸上的五官却如泥浆一般,在不断地化开又重组。
眉、眼、鼻、口,在这两颗头颅上毫无规律地蠕动着,仿佛在搜寻着自己合适的位置,拼凑出一个勉强能辨认的形状。
当她们说话时,那张嘴正从脸颊缓缓滑向下颚,段采甚至能隐约看见脸颊“张口”时露出的牙和舌。
一道冷汗从额角悄然滑落,但段采面上仍平静如水,声调里也带着温润的笑意:“随便走走,便走到这儿了。两位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两名女子捂着“嘴”的位置,双唇却在双颌处开合,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阿采,可别唬姐姐,随便走走能走到这儿来?马上开谷了,我们这是要去接人呢,阿采是不是想随我们一起?”
段采黝黑的眸子扫过她们高低不平的眼睛,只点点头,温声道:“好,我随二位姐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