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从邙山一直下到梦里。
白术在梦中的一座山里。
四周天高云阔，远眺可以望见一条沿山而过的江水，江水蜿蜒曲折，圈着片广袤无垠的陆地。他只能瞧见夜色下远处的那片通明的灯火，像身披金色麟甲的睡龙。
景色是极好的，只是细雨拦了视线，再看不清更多了。白术的手往兜里伸去，摸到个东西后松了口气，那纸兔用耳朵顶了顶他的掌心，示意他把自己拿到外面去。
等白术按照纸兔的吩咐把他放到肩膀上，赵一杉也不知道从哪里摸过来了。
“白术！你也在！”他激动之余带着点茫然，“不过食梦貘只尿了我，你怎么也会入梦？”
“可能是后面从那堆梦里把你拉出来的时候，身上沾到了一点。”
“小白，刚刚我一个人还真有点害怕，还好你在，嘿嘿。”赵一杉面上半点心虚也没有，看见白术后他迅速兴奋起来，“被拉到梦里也没什么？感觉还挺好玩的。”
白术也没有怪他的意思，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他还是清楚的。肩膀上的纸兔子在两人交谈时一动不动，乖觉得很。
“确实挺有意思，不过我们得先找个地方避雨。”白术取出个路引蝶，叫它找个躲雨的地方。一点荧光亮起，扑进雨里给两人带路。
“能带路，看来这梦里也有灵气。”
赵一杉不以为然，“食梦貘吃的是修士的气，拉的肯定也是修士的梦，有灵气也不稀奇。”
两人追着那点荧光在深山里七弯八绕，也不知这到底是哪位修士的气，竟然造出这么个“荒岛求生”般的梦。
不知走了多久，在两人都有些疲乏时，天光渐亮了。一线光刺破晨雾打在眼前的简陋茶肆上，终于有人烟了。
两人静悄悄地进去，眼睛隐蔽地打量了一圈四周——除了修士们的衣着服饰十分特别以外，茶肆和梦外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来的巧，正赶上有人说书。两双眼睛一对，头一点，很快达成共识，于是要完茶两人又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想听听这梦中世界到底是如何如何的。
“啪——”那先生穿着长袍握着块醒木，拍桌的样子气势非凡，看起来资深又专业。
“话接上回，就说咱汀洲神官宋时想宋大人——”
“噗—唔—”白术死死捂住赵一杉的嘴要他安静点。所幸他下手快准狠，对方那轻促的笑声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大家都知道，当今天下十三洲，数咱汀州是这个——”，这说书人伸出一根指头挥了一挥，“天下第一洲！”
“但就是这样，也还是有不长眼的来犯！半年前那兴洲神官黎祝，枭桀阴枝！架两只火螭带着手下趁着夜半屠了我们一城！手下蛊雕不知吞吃了咱们多少百姓！”
“怎么办？这口气咱能咽下去么？！”
“这位问了——”他向台下一指，“那咱们宋大人呢？好嘛！这可问到点子上了。”
“只见宋大人取了柄精铁长刀就走，去时天鼓连作、风雨晦冥。等神官办完事回来，也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啪——”
说书的醒木一拍！台下听客皆为此一骇，就听他继续道，“但就这一个时辰！宋大人所杀八十万，毁城十七座，那黎祝——”
“宋大人一口吞了。”
这说书的摇头晃脑，说的天花乱坠，就好像他在场似的。不过客人们倒是都很配合，他话音刚落，就响起好一阵掌声。屋外的天光也应和般亮起，缠绵一夜的雨停了。
外头好像来了什么庞大无比的东西，呼吸间就掀起一阵风。
茶肆的客人们闻见这阵风，也不再待，“走了，鲲鹏来了，赶紧上去坐个好位置。”
“不是我说，去汀州的鲲鹏票越来越贵了！”
“那能怎么办？谁让汀州是天下第一洲呢。”
“哼！八千灵石也叫贵么？去汀州可是能见到宋大人的。据说宋大人仙姿玉貌、芝兰玉树、俊美……”
“得得得，你这话翻来覆去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我更想见姒桐大人，她从普通狐狸一路修到八尾狐，是我们所有妖修的骄傲啊！”说话的是个豹子妖，身后还拖着条长尾。
白术听到这豹妖的话，抬头再看这群人，这才发现方才茶肆中的，竟然全是妖修。
他向茶博士打听，“这座山是什么山？”
“你连这座山都不知道？”茶博士狐疑地上下打量他，“这是邙山，咱妖修地界，你……？”
这是邙山？！合理中又透出些怪异。白术牵着赵一杉要走，却被这茶博士给拦住，“诶，我不管你什么修，喝茶得付账呐！”
这梦竟然如此真实！白术想着刚才听来的话，这里的交易货币似乎是一种叫“灵石”的东西。
但问题是，这东西他和赵一杉谁也没有啊！
随着他沉默的时间愈来愈久，茶博士的表情也越发难看，他甚至准备挥手，叫等在一旁的象修过来。
在这种死寂中，白术顶着四面八方的注视，硬着头皮掏出了宋时想给的金元宝——他在这里都快成天王老子了！给的东西不说赊账，总能结了这两杯茶钱吧？
再说了，这可是金子。
那茶博士看他给出枚金元宝，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后拿起元宝细细端详。接着两人就看见茶博士变戏法般换上个热情到谄媚的笑脸来。
“小的不知您是宋大人请的贵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那茶博士弯腰将元宝双手奉还，“怎么能要您的茶钱，是我们招待不周才是。”
“大向！你送贵客…不，还是我亲自送您。”两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茶博士引着往外走。
白术感到肩上的纸兔重重地蹭了蹭他，他安抚地拍拍兔子，给宋时想传音，“别闹，我总得结账吧？他这不是把元宝还我了么，就当你请我喝茶了好么？”
“……”纸兔不说话，但好在不再闹腾了。
一人一兔交涉间，那茶博士已经带着他们来到了茶肆外。
只见山崖边已经悬空浮着一条巨大的“鱼”，长得些许像鲸，却比蓝鲸都要大上数倍。两只翅膀沿着它背脊上流畅的线条延伸出来，隐没于云层之中，双翅缓慢摇摆，鼓动间荡起浩浩天风！
这就是鲲鹏么。
茶博士顶着鲲鹏鼻窍中呼出来的狂风，凑过去对着它喊到，“这两位可是宋大人的贵客！贵客！懂么！给我们贵客坐雅间！”
“哪里下？”茶博士思考了会，“见宋大人，当然是香雪海下！”
白术和赵一杉就这样，被茶博士行云流水的一套连招打包送上了鲲鹏。
两人一路上受到许多意味不明的注视，好在雅间——一个蒙着层简陋轻纱的长椅子能隔绝一些视线。
白术刚坐下，纸兔子就紧紧贴过来，拿耳朵蹭了蹭他的脸颊。
白术把它捏起来，翻来覆去地瞧，又拿指头弹了弹纸兔的肚子，这兔子一动不动的受着，一声也不吭。
就这？就这小粉团子杀人毁城么？
“白术，梦里的宋时想也太厉害了，要放咱古代都算诸侯王了。”赵一杉凑过来和他咬耳朵，“这不会就是宋时想的梦吧？”
“你不是找他很久了？我们可以先找梦里的宋时想，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他说到这里有些沾沾自喜，“要真找到了——你可要多谢我。”
白术也正有此意，不过他想找却是宋时想的真实身份。
宋时想失踪后，如果不主动提起，许多人都记不起这个人曾经存在过。他想起那天夜雨中薛茂有喊的话，“等他真正被这个世界认可……”
宋时想现在还算被认可么？
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白术摸着手里的傻兔子，但是纸兔的耳朵摇了摇，告诉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他沉吟时，鲲鹏已振翅跃入高处的云层中了。彩色云层中不时飞过青色鸾鸟，可以听见仙乐般的清越鸣叫。
汀州当真大！鲲鹏行至汀州上空，缓缓向下游去，白术这才发现，这梦里汀州与梦外邙山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建筑风格、街道排布，白术甚至注意到一条飞檐交错的街道，和他初来邙山那天，推开茶楼槛窗所看见的别无二致。
汀州和邙山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又到底是谁的梦？赵一杉还蒙在鼓里，但是他却再清楚不过了，这不可能是宋时想的梦。
汀州已游过大半，鲲鹏背上的修士也逐渐到站离开。白术在此时遥遥望见一片轻雾似的白，到了近处再瞧——原来是一片梨花林。
鲲鹏开口了，竟然是个稚嫩少年的声音，“香雪海到咯，两位贵客记得给小鹏好评哦。”
两人顺着鲲鹏的双翅没入这片“雪海”，林子里梨花开得满满当当，汀州应该还是春天。
“白术，这里好美啊，难怪叫香雪海。”赵一杉被这片花云迷了眼，他觉得梦中没什么可怕的。这一路所见所遇都格外有趣，把他的胆子给喂肥了，“我们往前面去看看。”
白术抚去一片落在纸兔上的花瓣，加快脚步跟上赵一杉。这林子格外大，配的上它名字中的“海”字。但两人用了灵气作弊，一刻钟左右就已经游遍芳丛。
林子的尽头是一处高阁，飞檐入云，四周檐角都挂着宫灯，其余建筑绕阁而建。
两人想着在梦里，也就没什么顾忌，可这样一路走进去，竟然也没有任何人出现拦住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直进到高阁前的庭院里，这庭院中也栽着一棵梨树，和外面的倒没什么不同。
“是我的错觉嘛？”赵一杉看了好一会，“我怎么觉得这棵树的花要比外面的更白一点？”
“你看岔了吧？和外面的是一样的。”
赵一杉正要反驳，却忽然听见树上传来清脆悦耳的笑。
“嘻嘻，你倒有些品味，这棵树和外面的当然不一样了。”
两人仰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但梨树的枝桠遮遮掩掩，只能隐约看见从空隙中漏下来的粉色裙摆。
“但可不是颜色不一样。”树上的声音带着笑意继续说，“想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赵一杉和这人聊的有来有回。哪怕是看不清树上的人，但出于礼貌，他依然固执地望着上面和对方聊天。这一望就望见那片粉色的裙角愈变愈大，树上的女孩子裹着梨花雨一起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赵一杉匆忙伸手去接，好在接住了——
“当然是这颗梨花格外香了。”怀里的女孩从他的肩上捻起片梨花递到他面前，一双狐狸眼笑着看向他，“你闻闻，香不香？”
赵一杉面红耳赤，他只顾着呐呐回答，“香的。”
“是吗？其实我是骗你的，这棵树和外面没什么不同。”女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涨红的脸，目光牢牢地捉住赵一杉的双眼，“你果然又接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