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季节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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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说白城之所以被称为白城,除了城中上自宫殿下至民房,大自卫墙小至街巷皆涂以白泥,还因为矗立西岸河港的大方尖塔浑身洁白,虽砌以凡石,却立面光滑巧夺天工,在白昼映拉神之光如流璃铜镜,在夜里熠熠生辉似明珠玉冠,蒙那珂特在其映照下俨若极乐之境,而纵隔水北望,古都亦时时得沾薄光。听祖父说,老师在西得节蒙眷出席了玛卡塔的庆典,不知当时所见可与这轶闻重合?”
一番赞词洋洋洒洒随兴而出,话音落下良久,她才回过了神。
“此行随圣航北下,晓蓠并没有到访白城,恕无法解答小姐的疑问。”
的确,古埃及的面貌和三千年后迥然不同,不仅被号称可战胜时间的金字塔在这个时代砖面白如亚麻,未受接下来的数千年风沙侵蚀,使它们远远看去堪比地图上的醒目坐标,连还没经历异教冲击的神庙群俱一座座外观绘彩缤纷而不失神秘。每每回想起当初的见闻,她都颇感自己在历史转轮前的渺小。
“这样吗……”少女微微失落,转即又恢复如常,“明白了,还请老师见谅妮菲多此一问。”
晓蓠摇摇头,心下犹为眼前的小姑娘惊叹不已。尽管那陈述全非基于亲身见闻,可一深处闺阁,从未踏出王城半步的贵族千金,却能知悉远在下埃及中心的流言轶事,一语拈来条理分明水到渠成,不可谓不教人惊诧。
“但如果不限于白城之名的来历,小姐也对阿纳赫奇河港感兴趣,我想我应该能作答一二。”
妮菲塔莉双眸一亮:“真的吗?”
她一笑:“小姐可了解阿纳赫奇港口的用途?”
妮菲塔莉垂头思量,很快重投视线:“接收从东岸发船的建筑原石。”
“图拉采石场。”晓蓠补充。
“对!港口最初还是以先王的尊谓命名,是到了喜克索斯人分裂凯姆特,在三角洲建立伪朝时,才将港口易名,与诺姆同称。”
晓蓠无法不表露赞赏的目光。“除此之外呢?”
少女一愣。
“还有……”显然陷入了苦思。
“小姐知不知道西奈半岛?”
妮菲塔莉眼神迷茫,半晌摇头放弃。
晓蓠了然。其实以她的年纪和身处环境,能记下王国所有诺姆的名字,对应上各地神祇、徽号、旗帜跟物产就已非常不错了。
“西奈半岛盛产绿松石和铜矿,自古就在凯姆特流传着‘米芙卡特’,绿松石土地之称。而铜是比绿松石更稀有的矿产,这点小姐听闻过吗?”
妮菲塔莉沉吟着,末了颔首:“我知道,王国内青铜多见于小型物件,雕塑、武具、餐皿,并且都是常出现在法老所用及主神祭祀的场合中。像平常贵族,根本不能收为己有,凡受贡者,概种分类皆须登记在册,譬如全件俱由青铜铸造的匕首刀剑,也是只有军团级指挥官才能佩带。”
晓蓠再次由衷兴叹。
“就是这样。铜是富有金银的凯姆特极为缺乏的,不说米芙卡特是历来通向大绿海三城与米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主要贸易关口,仅论所有以法老圣名开设的采矿场,监工每天发放一次铜凿前后都要称重一次,并凭回收铜屑的比例决定矿工们的当日薪粮,便可知上下埃及之主对这种资源储量的重视。”
“西奈半岛盛产铜,但这矿产不知哪天就会枯竭……的意思吗?”只见晓蓠不置可否,妮菲塔莉接着说:“那么阿纳赫奇河港除了作为发航自图拉采石场的货船终点在运行,还是接收西奈铜矿的重要古老港口。”
晓蓠这才点头,“古王国时期,曾有一条人工水道横贯当今白城北郊的东岸低地,据记载,由于圣河主流尚未偏向,当时仍被称为美尼斯城的王都位处西岸,所以货船沿运河进入主河道之际,即可直通阿纳赫奇河港。只不过,这条与传誉首座方尖塔设计者的宫廷医师同名的运河,在白城失去王都地位后,不到三年便荒废了。”
和过去的玛卡塔湖相似的遭遇。可是玛卡塔湖如今重生了,这条运河却没有。
“假如小姐有机会探访,大概收获的,亦只有将干涸砂床当成商路来走的零星商队。千年前不凡的伊蒙霍特普河,现在只剩下边界还能勉强看清。”
年少明眸中的亮光煌然再现。
“不仅经水路运送的西奈铜矿在阿纳赫奇河港卸载,曼赫珀拉王统治时期开始,也定期迎来塞浦路斯的商船完成补给后,继续深入圣河。”
少女听罢怔了怔,细语低喃了一声:“果然如此。”
她状若未闻,莞尔:“时候差不多了,今天的学习就到这里吧。”
妮菲塔莉随即站起身,“妮菲送老师出门。”
却受到晓蓠婉拒。
“入冬了,这个时分屋外易见凉,小姐送到庭院前即可。”
妮菲塔莉没有异议,应声答允。
刚过四点的阳光明朗依然地越过六腕尺高的墙头,直白打在围墙内一律立在东侧的壁面上。黑土地沿自南向北流入大绿海的圣河形成,每年汛期的泛滥给河谷两岸带来了水患,却也沉淀下发展农耕所需的富饶泥土,然而狭长逶迤的河谷之外,缺乏树林和常年干燥的地区性气候,使凯姆特内哪怕是繁荣的新都底比斯,亦无可避免巨大的昼夜温差。所以城中权贵,神和法老的居所自不必说,都会在不妨碍室内采光的情况下,把院墙起高,减缓入夜后温度的流失。
受邀担任前维西尔孙女的导师足有一个半月,不论喜不喜欢,她也已相当熟悉这条出入的小路。
与妮菲塔莉告别后,她再次独自一人通过后院连接中庭园林的板道。偶有仆从迎面相遇,对她疏离而有礼地行礼——他们都清楚她在这里的身份。
但这也是晓蓠一离开位于宅邸深处的小院,便不敢放松的缘故。推拒妮菲塔莉送自己到大门的好意,同样有这考量在内。这座扎根于前朝,甚至能追溯到中王国末期的宅邸,它的主人,这个家族的大家长,他或许会对自己笑面相迎,可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表明,他真的信任自己。
尤其在他对自己知根知底的程度,远胜她对他的前提下。
他兴许需要她的见识浇灌育养他予以未来寄望的族中后裔,但不代表他就乐见她给妮菲塔莉带来本质上的改变,或过多的影响。
他们之间,只是一场表面友好的交易。
然而,妮菲塔莉作为学生对她的尊敬,自己作为老师对妮菲塔莉的满意和欣赏,却是独立于这虚意外的真情。
跟围墙朝外的立面上密集斑斓地描绘着有关这个家族的壁画,日常、祭祀、节庆,主从间的、亲子间的,皆有涉及不同,墙内壁面是白墙与壁画相错轮换的情形。通道两边的廊壁,里屋与庭院分界的墙头,还有王城内常见于神庙的莲花柱上,疏落有致地刻画了更多在外路人所不曾想象的图景,身为底比斯家族对凯姆特正统王室的忠诚、对黑土地上首次以统一之名定立的王都白城的崇仰,碑铭体与书信体铭文的成套书写流畅跌宕。
只可惜一个月了,她仍是没能仔细看完这条路上的壁画内容。
立都于第十一王朝的权杖之城,依仗第十八王朝几位强势实干的法老一跃成为百国来朝的传说,其深拂西亚远及赫梯的荣光是古老的孟菲斯所不曾拥有的,遑论那些短命薄望的一朝之都。得在这样一座王城如何根盘结固,才能把并无贵族血统的朝臣府邸扩建成这番低调大气的面貌,在和其他家族分据底比斯的同时,经历朝风雨未倒?
空气中淡淡飘散的奇香打断了她的思绪。
尽管踏入新王国时代已有两百余年,自作客这座同样悠久的宅子,保有中王国特色的布局和植物种类的园林却一直令她印象甚深,可眼前,在因王宫宣布两位小公主的讣告,而随之进入的二十四天举国哀悼期内,也就是默认暂停她跟妮菲塔莉的教学期间,那养殖着赏玩性游鱼的池塘一角,枝冠优美伸展的无花果树旁,竟多出了三棵油绿油绿的橄榄树。
正确地说,是木犀榄,由于果实产油率高,又被俗称“油橄榄”。
那一阵盘绕住她脚步的甘香,正是源于树上不多的黑色挂果。
晓蓠惊奇,不禁想走近查看,然而没等上前两步,一道细微的咕噜声即夺过了她的注意。
她低头,很快便发现了半藏身在中间木犀榄树阴影下的一头灰溜幼兽。
“是猎豹?”
不怪自带泪痕的喵咪一样的小家伙身子大,实在是才移栽不够一个月的树体个头太小。虽然能结果的木犀榄多有一年以上的树龄,但这种小乔木就算再长五年,都不一定能达十呎高。
“你是他们的宠物吗?”在凯姆特,基于神话信仰,或生活实用,由王族到平民会饲养并给予家庭成员身份的动物,一般只有猫和狗而已,草原之王的狮子猎豹什么的,不是驯服不了,就是成本昂贵。她饶有兴致地蹲下,试图与对方进行跨物种交流。
可惜小东西戒备心不减,振尾炸毛,不过叫她意外的是,纵然喉里咕噜噜地响个不停,牠却没有轻易从这块地退避。瞅着那不时凌乱出击的小短爪,晓蓠抬手,当着牠警觉追随的视线,摘下了一片橄榄叶。
像拿逗猫棒在空中挥舞惹得猫猫疯狂一样,只是现在她手上的,是甘香盈盛的油橄榄叶。
产出自古至今皆价值不菲的香油的是木犀榄果没错,可动物的嗅觉远比人灵敏,单单是一片叶子,一片在植株果期被摘下的叶子,其实也能散发出安稳牠们情绪的香气。
眼见猎豹崽开始接受叶片凑到面门前,晓蓠忍不住要伸手一尝战果,谁想一眨眼牠受惊退回低矮浓密的树荫里。
轻捷的兽足奔跑声须臾及近,她冷静地直起了身。
折耳的银箭犬和垂耳的寻回犬,两只体态相当的中型白狗几乎步调一致地来到了池塘边,一左一右围伺在她咫尺外,半晌,目光锁向她身后的木犀榄树下。
诚然表面给人未构成威胁的印象,可她知道,这真正是被培养成猎犬所应有的样子。
颇有些指望自己挡敌的小家伙大抵已摆出了攻击姿态,晓蓠听牠极力凶狠却如何都达不到效果的嗷嗷叫,只觉怜爱又好笑。
就在她暗忖豹崽可能随时夺路而逃之际,一个身影,踏着猎犬们的足迹信步而至。
作客以来,她的确见过这两只白狗中的寻回犬在池塘前戏水捞鱼,但她以为,就算这府上有猎犬,也该是由管家或其他仆人负责,从没想过牠们会跟这宅邸的主人一起出现。
“贵安,潘索尔大人。”
“午安,晓蓠小姐。”
依旧笑容可掬地,这位年逾五十的前宰相以最亲疏有度的神态,回应了她的致意。
忽然,银箭犬一个前突,意欲冲向固守领地的小猎豹。
晓蓠一惊,左腿迈开隔挡在了牠前面。遭遇阻挠,银箭犬威吓般连吠两声,只是她都还没为顾及自己会被误伤退却,身后的小家伙就撒腿往右路开逃了,银箭犬忙追了过去。
“荷鲁斯埃!”
潘索尔此时一声低唤,银箭犬即再无妄动,大约认为她是目前安全靠山的小猎豹,继而三跳两跃地,躲到了她和木犀榄树丛之间。
“晓蓠小姐见笑了。他们不过是在戏耍,无伤大雅。”
闻言,她稍重新挺直了背脊,笑道:“大人言重。”
孰料潘索尔话锋一转:“但既然晓蓠小姐对这只小兽青眼有加,不妨就把他带走。”
晓蓠怔住。
“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仆从发现这幼兽的时候,并没看到其他猎豹,所以才一并带了回来。只是这段日子过去,驯手似乎还是没能令他适应这所老宅,也许伟大的王宫和晓蓠小姐可以改变这点。”
驯手。
听到这个词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晓蓠心头压过一缕阴云。
“那么,晓蓠谢过大人的成人之美。”
冬日近傍晚的天空,拉神早早转化作阿图姆的神姿,以调抹了红土地和太阳的色泽,晕染瓦塞特的宫庙楼台。
拉米斯,他会喜欢这只猎豹幼崽吗?
不对……她理应首先考虑的,是确保小家伙的成活。
他。潘索尔是这么称呼的,说明这是一只公豹。这片土地上,宠物加入组成家庭场景的历史最早能再往前推一千年,相信万物有灵的凯姆特人无论对待何种动物,都会区分性别地指代。这跟后世的英联邦国家是一样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