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素净的禅房内,几盏烛台放置在素桌上,明亮的烛火下,铺着一张大大的宣纸,年幼的孩童坐在桌前拿着毛笔,一丝不苟地低头写字。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洁白的宣纸上写满了墨黑的字,孩童才放下笔墨,小心翼翼拿起纸来,抬头看向一旁的妇人。
“阿娘,您看怎么样?”
晏相淇依言拿过纸张,仔细瞧着上面的字,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微微笑道:“不错,比上次进步了不少。”
谢庭尧闻言,嘴角轻轻扬起,眼里闪着高兴愉悦的光:“那阿尧再写几年,日后应该可以有父亲的风骨之一二。”
晏相淇放下宣纸,温柔一笑:“若你日日坚持,以后只会比你父亲更厉害。”
谢庭尧闻言,矜持地抿了抿唇角,方过了一会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脸忍不住垮垮的:“阿娘,我们要在这儿住多久呢?”
晏相淇想了想,对他道:“我们来给姥姥祈愿的,那么就要心诚才能打动佛祖,所以呢,这几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日日吃斋念佛,诚心祈愿,阿尧可以做到吗?”
谢庭尧听了这话,原本有些泄气的脸顿时坚定起来:“当然可以,阿尧会好好为姥姥祈愿的!”
晏相淇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阿娘相信你可以做到。只是现在,你该上床睡觉了,不然明天可起不来,佛祖要怪罪的。”
谢庭尧听了这话,立马跳下凳子,跟着饮玉去洗漱了。
小家伙洗漱完上榻盖上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晏相淇。
晏相淇失笑,过来倚在榻边,手轻轻地拍着被子哄他入睡。
过了不久,小家伙终于困意来袭,眼皮合上,呼吸逐渐平缓,安睡了过去。
房内静谧,饮玉见晏相淇哄好了小公子从床榻上下来,她便轻手轻脚地放好了木盆。
“饮玉,你过来。”
晏相淇走到桌边,突然对她开口道,饮玉把手一擦,走过去:“小姐,怎么了?”
晏相淇看了看那边盖好的床幔,转过头来看她,神情有些严肃,低声道:“阿娘眼下身体还没好转,又孤身一人在侯府,我放心不下,阿尧这边我也不能丢下他,我想了个法子,你换身衣服,明日一早我让昌二跟着你,不要惊动任何人,你们偷偷去侯府,把阿娘接到城外的院子,待我下山后,立马把她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饮玉当然也知道今日启山那番话,明白这也是无奈之举,她点点头:“好,奴婢这就去收拾。”
“等等,”晏相淇拉住她,抿了抿唇,担忧地看着她:“下山路上,切记一定要小心,保重自己。”
饮玉回头看她,过了一会儿,点头:“嗯!”
月上树梢,乌云聚散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山后的野鸡发出第一声啼叫,屋内,饮玉睁开眼,动身下床。
尽管声音细微,晏相淇还是立马就睁开了眼睛,她也跟着下床,来到着一身男装的饮玉身后。
饮玉带好东西,转过身看她。
晏相淇道:“下山小心。”
饮玉点了点头。
晏相淇轻轻抱了抱她,低声道:“饮玉,谢谢你。”
饮玉出了门,外面,早已准备好的昌二闻声出来,两人披着月色,在尚未破晓的黑夜中离开了这里。
晏相淇看着他们的身影悄无声息消失在晨雾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她能依靠的人还是只有这些。
也只有这些人,这么多年一直陪在她身边。
帷帐里传来几声谢庭尧的梦呓,晏相淇闻声,关了窗,回到床榻上。
……
另一处禅房内,启山睁开了眼睛。
他在黑暗中无声望着床顶,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浊气,立马翻身从床上下来。
启山抓过架子上挂着的外袍,又把软甲,护腕一一穿上,最后背上弓箭和佩剑,无声无息出了房门。
鸡鸣声时不时响起,可是夜色与晨雾俱浓,只能隐隐看出外面的道路。
启山轻巧地翻过一道道寺庙的墙,不多时便离开了霞山寺,到了平坦的山路,找到了尚未走远的饮玉和昌二。
潜伏在黑暗中的守卫无声地盯着这两人,显然已发现他们多时。
有人敏锐地发现了不远处的启山,转头看向他,眼里是无声的询问。
启山静静地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下山,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望着自己的守卫,手轻轻一抬,做了个手势,接着足尖轻点,灵活轻盈的身体轻而易举地飞上树梢,在渐明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跟在了越走越远的两人身后。
暗处的守卫收起手中的弩,彼此看了一眼,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守着寺庙的安全。
方才启山大人的意思是,让他们继续在这儿守着,他很快回来。
旭日渐渐从东方升起,大地渐明,朝霞洒在未消融的雪地上,透出可爱的粉,今天是个晴天。
宫女把燃了一夜的安魂香灰无声清理干净,其余人捧着木盆、毛巾、香胰鱼贯而入,床帐内传出些许动静,为首的宫女上前,轻柔恭敬道:“曲夫人,奴婢服侍您更衣洗漱。”
谢氏从床上缓慢地坐起来,在数十个宫女的伺候下洗漱完,又去用了早饭。
她已习惯多年来用完早饭后便诵经一个时辰,宫里虽没有佛像,但心诚则灵,谢氏坐在案桌前,双目微阖,手中不紧不慢转动着戴了多年的佛珠,口中默默诵念。
宫女们十分有脸色,无声退离了出去。
一直到佛珠停止转动,谢氏睁开眼睛,完成了诵礼,宫女才无声进来,奉上沏好的茶,待谢氏饮了几口,她垂首道:
“曲夫人,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同赏梅。”
谢氏放下茶盏,颔首:“知道了,我这就去。”
谢氏起身,宫女引她前去坤宁宫后殿,到了地方,皇后正坐在一片梅林中品茗,不远处是梨园乐师弹奏古琴,还未走近,便闻得梅香清幽,琴声悠扬。
谢氏上前,还未出声,皇后便率先发现了她:“之安妹妹,过来与本宫坐会儿罢。”
谢氏应声,在一旁坐了下来。
皇后看起来似乎兴致很好:“这是江南去年上贡的西湖龙井,如今还剩最后一罐,今日赏梅正是合适不过,你尝尝。”
谢氏缓缓啜饮了几口,脸上露出欣赏赞叹的神色:“甘鲜醇和,果然是顶级好茶。”
皇后轻笑:“你喜欢的话,等今年的上贡了,本宫派人给你送去几罐。”
谢氏脸色惶恐:“皇后娘娘厚爱,这茶本不易得,我不过一介粗妇,何德何能受如此恩惠。”
皇后失笑:“何必如此拘礼,本宫留你在宫里,这点茶还是请得起的。”
说到这儿,她轻叹了一声:“说起来,你在京城只不过享了十几年的安生日子,后来嫁去朔州,曲家子弟虽也不错,但到底不如京城。”
谢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朔州虽不如京城的风水养人,但夫君待我是极好的,公婆明事理,家庭和睦,我过得十分合意。”
皇后闻言点点头:“你既然在那里过得好本宫也宽慰不少,曲家虽……你如今回了京城,景湛也那般懂事,日后只管过舒心日子便是了。”
谢氏闻言,头微垂,过了一会儿,她抬袖拿起面前的茶盏,复饮了一口,笑了笑,道:“大哥大嫂只留下景湛便双双离世,我如今只剩他这么个侄子,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他一生安顺,日后到了地下便有脸去见大哥大嫂了。”
皇后目光闪了闪,笑道:“那是自然,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本宫约你来是为了赏这寒梅,你瞧,本宫这儿的梅林可是御花园都比不上的。”
谢氏放下茶盏,垂手遮住了方才露出来的冻疮,抬头看向满处开的正盛的梅花。
“皇后娘娘这儿的梅花,自然是好的。”
……
自从那日晏相淇对谢庭尧说了那番话,小阿尧竟然也真下了决心,每日与寺里的和尚们一同起床念经听课,吃斋饭,抄佛经,十分虔诚用心。
晏相淇本担心他到这儿过不了几天便会闹脾气,见他如此,倒不知该如何作想了。
后厨的小沙弥似乎很喜欢谢庭尧,担心小孩子吃不惯这儿的素斋,变着法子给他做新花样,中午把嫩豆腐做成了小鸭子的形状,小阿尧果然喜欢得很,拿着筷子左戳戳右戳戳舍不得吃。
晏相淇用了午膳后也跟着去前殿听主持讲课诵经,只是她大抵没有慧根,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昏昏欲睡,索性从前殿回了禅房,打算小憩一会儿。
从崇德府出来时她并未带多少人,如今饮玉不在身边,一切起居都得亲力亲为,好在以前这种事没少做,晏相淇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洗了把脸,解下束发,脱下外衫正准备上床小憩一会儿时,便隐隐听得外面不远处有些动静。
晏相淇停下动作,凝神听了一会儿,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夫人,属下有要事相报。”
是启山的声音。晏相淇眉头一蹙,将半褪的外衫重新穿上,开门询问他:“何事?”
启山并未立即回答她,而是请她到外面来,不一会儿,侍卫们带着一个作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进来:
“侍卫们在半山腰抓获了他,这人却说要见夫人。”
晏相淇走过去,打量了他一番:“你是何人?”
那人只穿着一身夹层毛的单薄衣裳,大冬天的冻得瑟瑟发抖,他抬起头来,嘴唇青紫,头发凌乱,脸上有几道树枝划出来的暗色血痕,眼神急切:“四小姐,停云院……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