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降至,卯时的更声还未敲响,马车陆陆续续行至太和门外,官员们身着暗色朝服,如百鬼夜行,在漆黑夜色中影影绰绰。
林清如整夜奔波忙碌,只在马车上小憩片刻,又到了上朝时分。她打了个呵欠,掀开马车锦绣帷幔,望着太和殿重重朱门,屹立在夜色之中。
司徒南和李元达亦在此刻下马,想来二人昨夜亦是并无好梦。黑暗中的眸色相对,霎那间产生刀光剑影般的交锋。司徒南冷哼一声,重重拂袖。
李元达此时与司徒南同行,听得他冷哼说道:“林清如向来是个一根筋,今日必会向圣上禀明此事。”
于是捋了捋灰白的胡须,“无妨,罪犯尸体已经处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林清如真是半点不懂为官之道。”说起林清如,司徒南便露出鄙夷神色,“一味寻求真相,也不看看自己掺和的是什么事情。”
李元达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看了司徒南一眼,“司徒大人倒是循礼守分,明哲保身呐。”
司徒南颇有些自得地哼了一声,“那是,当年何佑惇案牵扯进多少人的性命,我能泰然不动,甚至还能擢升一级,不就是这个道理吗?为官者,守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够了,没得趟什么浑水?”
他看向身旁的李元达,“李大人这些年官运亨通,想来是明白这些道理的。”
黑暗之中,李元达那藏在灰白干枯胡须下的嘴唇轻轻勾起,看不出其中意味。他又转脸看着司徒南,笑呵呵地说道:“这是自然。只可惜林大人不懂这个道理罢了。有这般下属,还真是令人头疼。”
司徒南轻蔑地呵了一声,“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小女子。她不是喜欢向圣上禀告吗,看我待会狠狠参她一本!”
厚重更声回响在重重叠叠的殿门之中,划破周遭寂寂之声。太和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呀的刺耳响声。天边已泛起淡淡微光,带来夜色中的第一缕晨色。
林清如随着官员们三三两两的身影,行至太和殿前。
繁杂冗长的要务让高堂之上的皇帝欲打个呵欠醒神,堪堪忍住。官员七嘴八舌的议论好似蚊虫嗡嗡,让人颇觉心烦意乱。
林清如深吸一口气,正欲参奏,却被司徒南抢先一步,“启禀皇上,日前专案稽查的京中人口拐卖一案,已悉数查获。解救妇孺数人,查获相关罪犯多名,已押至牢中等候发落。其中罪魁祸首已在牢中畏罪自尽。”
他瞥了一眼立于一旁的林清如,自行先将事情拍板定性,看你林清如还如何多生事端。
“哦?”皇位之上的帝王微微直起了身子,似乎起了兴致,“大理寺一向雷厉风行,不过数日功夫,便将案子办得这样出色,倒是司徒卿领导有方了。”
这些天向来是林清如奔波劳累,到头来却成了司徒南之功绩。林清如轻轻抿嘴,司徒南向来如此,行事虽明哲保身视若无物,但禀告却不遗余力,若事成必有他一功,若事败则是他人之失。
她并不在意功绩在谁,只是此事真相,定不能因此掩盖。
林清如无声叹气,依旧挺直了脊背,上前禀告,“启禀皇上,是有罪犯在狱中死亡不假。但此罪犯,恐并非最终罪魁祸首,幕后黑手只怕另有其人。种种痕迹表明,此罪犯并非自尽,而是他杀。”
“他杀?”皇帝微皱着眉头,看不清表情中的意味,“司徒卿说是自尽,林卿却说是他杀。怎么?你们大理寺不核实清楚,就敢贸然禀报?”
帝王低沉语气中的不悦之意如黑云压城一般直指而来,让人感到从脊背发凉,从背后浸出一颗颗冷汗。
司徒南忿忿瞪了林清如一眼,忙开口说道:“启禀皇上,是自杀无疑。仵作验过,留下卷宗,皆可查看。微臣也和刑部尚书李大人亲自看过,并无遗漏之处。”
皇帝探寻的目光微转,落在李元达身上,后者忙躬身答道:“是。”
“那为何林卿又说是他杀?”
林清如还没来得及开口,司徒南接着说道:“林大人所说之他杀,无非是自行臆断,算不得数。”
林清如冷着声音分辩道:“启禀皇上,并非我自行臆断,而是种种证据皆可验证。孙荣并非自尽,此事另有主谋。”
“种种证据?何来证据?”司徒南冷冷一笑,“林大人是觉得自己必仵作更为专业?还是比李大人更懂如何看管犯人?”
被牵扯到的李元达忙撇清自己的干系,“启禀皇上,天牢看管森严,罪犯绝无可能在大牢中为人所杀。”
林清如有片刻的默然,的确,牢中痕迹被处理干净,孙荣尸体也被丢去了乱葬岗。除了自己对于现场的记录,一时竟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更何况,孙荣被杀之事,只怕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她深深看了李元达一眼。雪茶当时就守在大牢门外,无人进出,那么孙荣的死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凶手就是狱卒之一,趁人不妨将其杀之。如此便说明,只怕刑部早有内鬼。若是如此,李元达这般匆匆处理尸体,到底是为了不被皇帝责问?还是此事本就是受他指使,这才毁尸灭迹?
其二,凶手早已潜伏在天牢之内,待雪茶将人押至牢中后杀之,再趁乱逃走。若是如此,凶手为何知晓自己抓住了孙荣?又为何将时间算得那么准?在画舫之上见到自己带走孙荣的,除了画舫赌客,便只有容朔。
林清如突然想起画舫窗舷那匆匆一瞥。不对!还有苏鹤毅。她转头望向苏鹤毅所在的方向,后者正垂着头,两人视线相对的霎那,突然有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从她手臂蜿蜒而上,林清如无端觉得头皮发麻。苏鹤毅是户部侍郎,若是真为他所为,户部掌管天下民生人事,暗中却是拐卖女子的黑手,何不叫人胆战心惊。
小小一桩拐案,竟牵扯进两位朝中大将,细细想来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更何况,孙荣的死法与当年父亲别无二致,牵扯到当年贪污一案,绝非仅凭苏鹤毅或李元达之力。林清如突然有了更加忐忑的大胆想法——若是牵扯之人,不止他们二人呢?
一时间,林清如只觉得汗毛倒立。
司徒南见她沉默,愈发得意起来,“林大人,莫非是你觉得此事功不在你,硬要自己搞出些名堂来?”
轻而易举的三两句话,便将林清如推到强抢功劳的风口浪尖之上。
林清如眸色深深,“微臣并无此意。”
“林大人向来直率,理应不会如此。”
官员中突然有一冷冽声音在前排响起,林清如微微讶异,循声望去,竟是已经理政的三皇子在为她说话。
一番争执之下,天空已然破晓,远处微微泛起日光。三皇子与六皇子站在帝位之下,只留下一身锦袍的修长背影。
林清如是听说过这二位皇子的。三皇子顾云清向来为人淡漠凛若冰霜,倒是听说六皇子顾云淮为人和煦温润如玉,与朝中官员大多关系不错。林清如颇觉意外,不想一向孤傲的三皇子竟会开口为她说话。
站在三皇子旁的六皇子同样颇感惊诧,古怪地打量顾云清一眼后,弯眼温和笑道:“三哥一向冷傲孤僻,倒是难得见三哥为旁人说话。”
说着,他又转过脸来,看了一眼林清如。
林清如双眸与六皇子顾云淮的弯弯笑眼对上,见他十分友善模样,倒是略感局促之意,只微微点头以作示意。
顾云清冷冷瞥了一眼顾云淮,声音如深山幽泉般毫无温度,
“就事论事罢了。倒是六弟,向来与朝中交好,怎也不说句公道话。”
“这不是有三哥嘛。”顾云淮呵呵一笑,“说起来,听说林大人也是和三哥一样的冷清直率性子,估计也是投缘。”
顾云清只淡淡看他一眼,不再回话。
不过也因着他这般言论,其他人倒也不再说什么,各自默默回到自己位置。
皇帝听了方才七嘴八舌的议论,不耐地挥了挥手,“好了,此事既已有定论,那便无需多言。结案即可。”
他望向林清如的神色中颇有意味,“林卿,若心有疑窦,需得铁证如山。”
如此一言,便已盖棺定论。林清如眼神微微一黯,退至人群之中,不再说话。
余后之人再禀报了什么,林清如已然听不进去。孙荣之死,她又输了。一如当年父亲之死。
她以为自己努力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就能够改变些什么。可是即使她证据在手,仍然一败涂地。她依旧输在了话语权上。
可是真的就能如此草草结案吗!
林清如随着散朝的官员黯然离开,此时心情已然跌至谷底,却偏还有不长眼的来讨嫌。
“林大人!林大人!”陈礼叫住了她。
林清如本就心情不佳,又最是不喜陈礼两面三刀趋炎附势的性格,于是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事?”
陈礼咧嘴笑道:“林大人何苦老是与司徒大人作对。毕竟都是同僚,何必老是剑拔弩张的。毕竟,司徒大人还是咱们的顶头上司。您瞧,今儿给您穿小鞋了吧。谁不知道拐卖案都是您的功劳啊。”
林清如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冷着脸说道:“我从未与司徒大人作对,我只是想找到真相。”
“瞧您这话说的,真相不是已经找到了吗?”他涎着脸,“不过也不怪林大人不惧司徒大人,毕竟大人背后有三皇子呢。”
林清如这才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陈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大人何必与我打哑谜?林大人能引得一向冷僻的三皇子为您说话,只怕是有几分情面在的。”
林清如见他神色暧昧,愈发不耐,不欲与他过多纠缠,拂袖离去。
陈礼见她背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这才敛了笑容,“呸!装什么正直清高!谁知道是怎么攀上三皇子这根高枝儿的。要不是你占着,少卿的位置早该是我的了!”
此时的花间楼还未曾营业,小二笃笃敲响容朔房门,躬着身子,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
容朔闻言只微微眯起双眼,轻笑道:“倒是好戏。”
他瞥了一眼小二,“你去请林姑娘前来用膳。她今日怕是心情不佳。”
接着勾唇一笑,
“正好,我送她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