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听得她突然莫名如此问到,施着胭脂的白皙脸上有微微的色变。她不知道林清如知道多少内情,但也看得出来她不是个好糊弄的,说谎反而易被看穿。她索性将酒壶放下,含糊不清地说道:
“好像有印象。似乎是个人牙子吧。”
林清如微眯着眼睛看她,“教坊司之人一向由礼部做主,户部录籍,你怎得还跟人牙子有来往?”
她的眼神锋利得好似能将人心看穿,让鸨母略感心虚。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带着得体的笑意,解释道:
“这不是还缺些打杂的丫头嘛。教坊司的姑娘从前那个不是金枝玉叶,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里做得来这些杂事。不买些丫头怎么应付得来呢?”
林清如锐利的眼神依旧在她身上来回打量,“是么?”她故意说道:“可我怎么听孙荣说,你买那些姑娘,是充作官妓的呢?”
“您可别听他胡诌!”鸨母眼睛一瞪,精致描画的黛色长眉微微倒竖,“他一个人牙子能懂什么?竟也敢胡乱攀扯!我这教坊司的官妓,都是在户部留籍的!不信您查查去!”
她颇有底气,倒是一副十足被污蔑的样子,“更何况,这人死债消,说的话哪里算数?您可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啊!”
林清如唇角轻轻勾起,歪头看着鸨母施满粉黛的面庞,缓缓问道:
“是谁告诉你,孙荣已死的?”
鸨母脸上露出一瞬间的错愕,却很快被笑容掩饰下去,“大人,这教坊司不止您喜欢来。”
她眼角带媚,用娇软的声音说道,“我不过是听其他大人闲说了一嘴,听说牢里死了个姓孙的人牙,我这才揣测一番罢了。”
“哦?”林清如长眉轻挑,“是哪位大人?”
鸨母掩嘴轻笑,“这我可不记得了。教坊司每日来往恩客无数,我总不能每个人说了什么,都记得那般清楚不是?”
林清如面上不动声色,暗叹她不愧是风月场上生意之人,应对之间竟也这般游刃有余,不曾漏了分毫。
她却也不恼,她本也不是为了孙荣之死而来,不过是为了试探教坊司水刑罢了。她想是四处打量一眼,“那么,那些从孙荣手中买来的姑娘呢?怎不见她们在此打杂?”
鸨母将手中的香粉绢子一扬,“都像锦霜似的,跑了出去罢。”
说着,她张扬的脸上竟也露出几分悔意,“看来还是我对教坊司管教无方。竟也跑了这么多姑娘。倒也不怪锦霜偷跑了。”
话里话外,不仅推脱了那些姑娘的存在,更是将锦霜之死又推脱了出去。
林清如见她推脱,愈发确定青黛所言非虚,只怕是不少姑娘都死于鸨母之手,那么那些姑娘的尸身又在何处?锦霜之死,是否真是鸨母所为。
她索性话锋一转,复又问起方朝来,“那锦霜失踪那晚,你可还记得方朝是否来过?”
鸨母见她并未追究此事,稍稍松了一口气。便好言回到道,“这倒是记得。那晚他来找锦霜——他是锦霜的常客了,只是锦霜身子不适不接客。”她顿了顿,“这些大人都是知道。”
“我还想知道,方朝是否在教坊司中过夜。”
鸨母不解其意,却还是点点头,“自然。我们哪有推脱的道理?锦霜不方便,换个人便是了。那日正好青黛无客,我便让她接了。”说着,她又补充道:“直到第二天早上辰时左右才走呢。”
和方朝所言相差无几。
如此说来,锦霜失踪当夜方朝一直呆在教坊司未曾离去,那么方朝嫌疑也尽可排除。
那就只剩下鸨母一人嫌疑了。
可锦霜为何会死于,高浓度的盐水之中呢。
林清如轻笑着看她,“你方才还说恩客来往无数记不清楚,怎得这次记得这般清楚?”
“还说呢!”鸨母眼中颇有嗔怪之意,“那日早上我差点与方朝吵起来,您说我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林清如闻言微一皱眉,像是发现了并不寻常之处,“吵起来?为何?”
鸨母用绢子轻轻掩着嘴,“大人对我们这教坊司的规矩有所不知。若是要在教坊司过夜,是算到卯时为止的。若是超过了卯时,这价格可又不一样了。”
她眉毛倒竖,颇有些不忿之意,“方朝那日,已过了辰时却只想给卯时的价格,您说,能不吵吗?我差点都报官了!”
说着,她又接着说道,“说来也怪,方朝这人并不吝啬的。平日里,对锦霜多大方呀!青黛也不差啊,怎得就这般抠搜起来?”
林清如闻得此言,心下更觉奇怪。方朝为何偏偏那日那般吝啬?还是偏偏对锦霜吝啬?另则,若是方朝平日里并不吝啬,方才所见那样冷清一个粮食铺子,怎够得起那般挥霍?
看似毫无嫌疑之人,身上却总是疑窦丛生。
她抿了抿唇,“如此,我还想问问青黛姑娘。”
跟在鸨母身后的锦霜依旧是那副垂头乖顺的模样,林清如看了鸨母一眼,后者知趣地退出二人的谈话。
林清如开门见山地问道:“锦霜失踪那晚,你……”
话说到嘴边,林清如却突然觉得问不出口。该怎么样去问眼前这个哀戚的姑娘,那晚是否在接待那个本不属于她的客人。
青黛见她沉默,却突然幽幽一笑,“大人是想我问,那晚是否在承恩卖笑是么?”她似是自嘲地轻轻嗤笑,“大人大可直接问出口的,这本就是我的命。”
见她自轻自贱,林清如眉头皱起,愈发替她难过起来,却不知该作何安慰之语。
“那日,方朝的确在我房中。”她垂着头,染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摆弄着桌上的酒杯,“他本是来找锦霜的。可锦霜那日却十分倔强,宁愿受刑也不肯接客。”
说着,她自嘲地笑,“我没有她那般傲骨。我只能认命。”
林清如并未被她的哀伤神色牵引神思,只凝眸看着她,尽量放缓了自己的声音,问道:“那日问你,你怎得不说?”
“我并不知此事与锦霜之死有关,自然无从说起。”她笑中十分悲凉,“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提及的光彩之事。”
林清如明白她的眼下之意,沉默片刻后又问她,“那晚……方朝是一直呆在你房中吗?”
青黛突然抬眸凝视于她的双眼,倏的轻声嗤笑,复又垂下头去,“难道大人难道还想问我其中细节么?”
林清如轻叹了一声,不再问话。正欲就此作罢之际,青黛突然又看向了她,“大人为何突然问我这些?”
林清如抿着唇,“例行公事罢了。”
“看来,也许大人已经排除妈妈的嫌疑了。”她垂眸,忽而哀怨一笑,低声说道:“也好。”
林清如并未听清她最后一句,转头看向她时,却似乎在她脸上看到了某种坚定的决绝一闪而过。
仍旧是一无所获。
离开教坊司时,林清如觉得心绪有些烦闷。
锦霜之死仍无明朗线索,也并未有直接证据证明是教坊司所为。
还有那些被教坊司害死的其他女子,也未能找到尸身。若是有明确证据,便可直接查封教坊司,里里外外查个清楚。
至于方朝,他身上虽有疑点,却并未曾跟案件直接相关。
林清如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缺点能将这些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的关键证据。
可这最关键的一环,究竟是什么呢?
是夜,林清如与雪茶一袭夜行衣,隐于寂寂黑夜之中。已值深夜,一轮明月当空而照,不见点点星子,只有皎洁月光作伴。
丰郦江早已没了白日的喧闹,卖力的河工早已归家休息,家家户户灯火熄灭,唯余江边泊船,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灯火。经过白天的日头照射,路上的泥泞逐渐干结,只有深浅的车辙印和脚印,在月光下十分突兀。
林清如与雪茶二人轻着脚步,依旧来到方朝的粮铺附近,躲于房顶之上。
她仍是想探清方朝粮铺的古怪。
白日里昏暗黢黑的粮铺在此万籁俱寂之时却突然有微弱灯火闪烁。林清如原本是想趁着铺中无人前去粮铺打探一番,见有灯火,只能两手解开一瓦,细看其中动静再做定夺。
只见屋内正有几人忙碌,搬动着用土黄色麻布袋所装的货物,那麻布口袋与她们白日所见相差无几。有几个河工打扮的人在屋内进进出出,将货物从屋内搬至江边。
林清如顺着河工脚步看去,江边有一小船正在微微摇曳,灯火格外闪烁恍惚,似是有人进出摇晃所致。
林清如皱了皱眉头,难不成真如她们所说,方朝常于夜间将粮卖至别处?
难道真是她疑心错了?
再往屋内望去,方朝的身影出现在屋中,压低了声音训斥到屋内之人,“动作轻些!给我快点!别惊动了人!”
只见方朝神色焦虑,在屋内来回踱步,低声骂道:
“要不是你们已经到了京城!我才不做你们这桩生意!”
他呸了一声,嘴中絮絮叨叨不肯停下,“最近我为着别的事被官府盯上了,风声正紧着!为着这事,我今日还去别家买了几十石粮食回来充数!你们竟敢这个时候冒头!”
林清如听他话中担忧,倒像是心中有鬼的样子。若是身无半点心虚,怕什么官府来查?
搬粮之人冷笑一声,拿出几张银票掷在屋内桌上,“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瞧你那怂样子。”
“你懂什么!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着,方朝在灯火下一张张检查起银票的真假来。
雪茶看着那几张银票,总不下数百两银子,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用手肘轻轻捅了林清如的侧腰一下。林清如知道她的意思,屋内这几袋粮食,哪里卖得了几百两银子之数。
林清如看着几人动静,却突然发现,方朝在屋中踱步,竟留下了一串细碎的脚印。
那脚印不似泥土深黄,而是十分浅淡,如同细沙一般,并不十分惹眼。
她凝眸看着那细沙一般的浅淡脚印,心头突地一跳,良久才缓缓说道: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