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王濯离席而去的时候,坐在对面的人也悄然走出渐台。
雨后的太液池边碧色翻涌,雪时撑了伞,主仆二人沿着来时的山道徐徐走出,走到湖边一处水榭时,高见珣正在梨树下垂手静候。
瞧见他人,王濯准备从旁边绕过去,高见珣却直直迎上来。
梨花枝勾起他肩头的缠枝藤绣,他仿佛浑不在意,唇边笑纹又重了三分:“七弟做的舆图有误,被父皇申饬了。”
双凤阙众秘而不宣的事有了答案,不需要再多探问,王濯略一思量,就明白他为何如沐春风出现在这里:“提前恭喜殿下被封郡王了。”
“姑娘留步。”眼看她又要走,高见珣快步将其拦下,垂着眼睫多斟酌了一下言辞,“父皇已属意你为王妃,封王之后,赐婚的旨意也会紧随而至。以姑娘的聪慧,何必固执门户之见?”
王濯挑眉,静静等着高见珣的下文。
“父皇高瞻远瞩,从不囿于嫡庶之分,储位对我并非遥不可及,若此前我只有七成胜算……”
他低眉,声音极轻:“有了你,我已胸有成竹。”
一模一样的话,一模一样的人。
王濯目光越过接天梨花,在碧瓦白墙里,遥遥看见历历在目的曾经。
那一世,郡王府中,夫妻二人坐在旖旎罗帏之内,高见珣拉着她的手,让她去笼络重臣勋贵家的女眷。
只不过那时他并不觉得她聪慧,他说:“若是他们不愿……阿濯,你刀法最精,知道该怎么做。”
她害怕地哭了出来,她从没杀过人,沾过的最多的血还是来自一头麝牛。
高见珣于是忧愁起来:“你愿意这样一直看别人脸色活着吗?你愿意看七弟坐上皇位,将我们赶尽杀绝吗?阿濯,我只有七成胜算,但有了你就稳操胜券,你不愿意帮我吗?”
双绣龙凤的喜帐蔓延成血海,富贵温柔乡成了经年的噩梦。
她后退半步,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四殿下抬举了。”
高见珣覆在广袖下的手因而攥紧成拳。
他看着王濯行礼离去,头也不回,素净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横塘之后。
梨树上的积雨沾湿了大片襟袍。
雪时跟在自家姑娘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不敢多问,直到脚下的地势越来越高,眼前出现一大片山黄杨,与山下地气不同,这里的树叶上还挂着雾凇。
这条路越看越眼熟,雪时迟疑着开口:“姑娘,前面似乎……”
她停下不敢再向前走了。
这是幽禁七皇子的神明台。
“天子幽禁,只是一封口谕,不会让御林军在此看守。”王濯提起裙摆迈上石阶。
附近果然一个禁卫也没有,大概皇帝也不会想到有人擅闯。
往上走了数十个台阶,回头一看,雪时顶着一头白茫茫的冰花左顾右盼,王濯忍俊不禁:“你在下面等我就好,若有人来,且先回住处。”
雪时咬了咬牙,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我和姑娘一起!”
石阶上遍布青苔,被雨水洗过一通,冻在晶莹剔透的冰花里。雪时走得极慢,王濯在前面等了三次,才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扶着膝盖大口呼吸。
王濯将雪时留在外面,独自进入神明台。
屋内幽阒冷寂,一宿未点过灯的样子,熏炉、桌案像卧龙伏虎一般笼在暗色里,只有一个亲近的常侍随侍,高见琮独自坐在窗前,那把古朴流丽的天子剑横在膝上。
瞧见有人来,常侍面上一慌,不知道要行礼还是要喊人,高见琮摆摆手让他先下去了。
“这里在禁足。”
高见琮闭目冥想,未曾抬眼,听脚步声他已经知道是谁。
“我向殿下提过的事,殿下有去查吗?”王濯的声音夹在冷风里,徐徐透过竹帘,“那个通风报信的马夫,殿下有处置吗?”
高见琮微微掀起眼皮,瞧见她雪白的裙角从面前滑过,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在桌案对面坐下,王濯的目光落在他怀中剑上:“陛下赐天子剑,是让殿下秉承他的宏图远虑,为大梁剑指天下的。”
对于这个七皇子,她了解并不多。
只听过继母与妹妹的寥寥数言,依稀从高见珣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不近人情、暴戾嗜杀的冰冷形象。
——高见琮在外的名声亦是如此。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说动对方谋夺皇位,她只知道,若是高见珣做了皇帝,她恐怕还得再气死一回。
又或许,高见琮对皇位从未动过心思?
毕竟,前世他手握重兵,背靠世族,曾是唯一能与高见珣相争的人……
想到这里,王濯有些后怕。
撺掇皇子夺嫡的罪名不小,一旦捅出去,她不用被气死也要先曝尸荒野了。
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只能再赌一把。
“殿下若想孤老神明台,不如将天子剑交还,也好过别人为你费心谋划。”
她伸手要去夺那把剑,在触及剑鞘之前被扣住手腕。
王濯一个踉跄险些跌进人怀里。
她靠得未免太近了些,带着一身梨花冷香闯进来,高见琮无暇思索,只觉得平素里令人生厌的甜腻花香被雨水洗濯过,闻来有种别样的心悸。
连被他攥住的手,血色几乎褪尽的纤长指节,也无不透着春冰乍破的冷冽与昳丽。
“你到底要做什么?”高见琮的声音有些哑。
“我要帮你得天下。”
*
太液池边。
高见珣正要回渐台赴宴,迎面碰上从里面走出的谢夫人与崔氏。
念着这是王濯嫡母,高见珣问了个礼:“夫人。”
“四殿下!”崔氏焦急上前,顾不得礼数,“殿下可有看到我的元缙?他半个时辰前出来,宫人们说就是从这个方向走的……”
高见珣摇摇头,询问的目光投向谢夫人。
谢夫人一手将崔氏扶住,叹了口气:“我兄嫂的爱子不见了,殿下想来也有耳闻,那孩子心智单纯,今日又得罪了贵人……哎,殿下若无旁的事,不如一同去帮着找找罢!”
话已至此,高见珣也只得应下,跟着二位夫人同去。
*
韩望进来的时候,他家殿下正在整理腕上的束带。
不等韩望询问,高见琮先开口解释,指了指手腕:“她抓过。”
“这位王姑娘力气可真不小。”韩望啧啧称奇,拿了药酒来,细细打量他有没有落下伤,“瞧瞧,都给殿下抓肿疡了,这手心红的……奇怪,怎么耳朵都红了……”
高见琮打开他的手,韩望一脸茫然又无辜。
“去告诉纪伯,他该动一动了。”
“这个时候?”韩望有些迟疑,“是不是太急了些?圣上还没颁布敕命,何不等到四殿下赐婚之后……”
韩望的话生生吞进肚中。
那把天子剑骤然落在桌案上,高见琮带着杀意起身,走出高台。
“给他封王,还给他赐婚?四哥未免太得意了些!”
檐上春雨缠绵滑落。
雨中,王濯的身影若即若离,宛如一只单薄孱弱的白鹄,匿进了雨幕之中。
她离开神明台,走出不远,正碰上迎面跑来的谢元缙。
“濯妹妹!”
雪时惊慌地与王濯递了个眼色,还以为是她们暴露了行迹。
大雨中谢元缙跌跌撞撞,拿着一把六十四骨织山绣水的纸伞,浑身都被淋得湿透。
王濯无奈道:“罢了。”这连路都走不稳呢。
跑到近前,谢元缙顾不得喘息,着急忙慌将伞遮过王濯头顶。只是他跑得太急,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气力不□□伞歪歪斜斜,积蓄的雨水都倾在了王濯身上。
“你……”雪时敢怒不敢言,拿袖子给姑娘擦着水。
“我来!”
秉着一副乐于助人的古道热肠,这种事怎能劳动别人,谢元缙兴冲冲上前,将浸湿的外袍大袖卷起,用里面干净的中衣替王濯沾头发。
“谢公子,你快放开!”
雪时急红了眼,正准备上手推人,身后传来不约而同两道声音。
“元缙!”
“濯儿!”
王濯心中一沉,转过身去,果然瞧见谢夫人与崔氏冒雨而立。
高见珣撑伞站在两人身后。
“母亲!”谢元缙先唤了崔氏,又唤,“四殿下!”
谢夫人似是才从震惊之中回神,目光复杂地望着王濯:“濯儿,你与四殿下的婚期在即,怎能与元……”
“夫人,我并未与谢公子有何往来。”王濯静立伞下,淡淡回道。
“婚期?”谢元缙神色一滞,愣怔在原地,看向高见珣求证,“濯妹妹要与四殿下结亲?”
高见珣早已看出这是个局,只是不过,他亦是局中人。
有越国公的夫人在,他没法当作事情没有发生,轻轻揭过,只能被推入局中。
他冷冷扫了谢元缙一眼,一改平日温柔:“谢公子,王家姑娘是我未婚妻子,烦请你将那把伞给我。”
雨声急促,高见珣走到谢元缙面前,伸出手。
谢元缙却忽然执拗起来,死死抓着伞,甚至往王濯身边退了两步,哑声问:“殿下,平日我们红楼吃酒,青楼听弦,也算半个朋友,有件事我想求一求你。”
又朝高见珣看了一眼,他鼓足勇气。
“古有男人三妻四妾,我寻思女子也可一夫二君,不如咱俩打个商量,做一对好兄弟,今日你相伴,明日我侍奉……”
谢夫人用袖子掩着笑意,低下头。
“元缙!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崔氏一把将谢元缙拽进怀中,作势去捂他的嘴,“你既喜欢濯妹妹,母亲为你说媒、亲自上门提亲都行,可切莫拿四殿下的前程寻开心!王家还有更好的姑娘去配他——”
高见珣忽然很想看一看王濯的神情,于是抬眼望去,视线穿过层层雨帘。
王濯从始至终眉目沉静,像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