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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见珣跟随芸萱进入王家女眷所居宫苑。
“四殿下,这边请。”芸萱抬手指引他穿过飞阁,单檐庑殿坐落尽头,“前方就是四小姐下处,小姐随夫人到淋池赏花去了,请殿下稍候。”
“好,你下去吧,我自己走一走。”
芸萱行礼退下,转身时,又悄悄将高见珣瞥了一眼。
先前以为夫人会将小姐许给七皇子,她在夫人身边做了十年一等丫鬟,今年正好二十一,是一定会被选为陪嫁,跟着小姐走的。
等将来入了王府,说不定也能混个侍妾……
没想到如今竟换了四殿下。
兀自咬了咬唇,芸萱带着满腹失落离去,没留神高见珣已经走到了飞阁另一端。
与王漱所住宫殿不同,这边地势更高,郁郁斑竹环抱着孤零零的竹楼,檐牙拨开浓云雨雾,一株伶仃的海棠独立院中。
王濯坐在栏杆上,与她的侍女说着什么,迤地裙摆抖落淡淡的莲叶香。
杳霭流玉,芰荷为衣。
脚下就像被什么东西钉住一样,高见珣知道自己应该走,却不由自主驻足,还想再看一眼。
可王濯很快带着丫鬟转进屋,竹楼在他眼前落了钥。
心绪因此被拨乱了几分,直到高见珣坐在王景年面前,接过茶盏时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这副模样王景年看在眼里,只当是求见王漱未果,还解释了一番:“小女性子贪玩,听说园中荷花开了,日日央着母亲带她去看,倒叫殿下白跑一趟。”
高见珣自然知道赏花只是个托辞,赐婚圣旨已下,按照规矩,过完六礼之前他不宜再与王漱见面,只笑着回道:“不过是得了个奇巧的玩意儿,想带给四小姐赏玩,心意送到,便不算白来。”
未来姑爷如此重视,并未因换嫁暗生嫌隙,王景年这才徐徐道出要紧之事:“今日西北送来的邸报,殿下可看了?”
“军情要事,哪里容我这闲人置喙?”高见珣付之一笑,“倒是早起出门时,父皇宿在母妃宫中,听他提了两句,说凉州军首战告捷,如今正兵临鄯善西南等候粮草。”
王景年叹息:“去年下了好几场雪,收成不好,连猎场都罕见膘肥体壮的麝鹿,征粮更是艰难,哪里撑得住大军一路打到匈奴。”
他为天子主持新政,也有自己的私心。
如今他仍是一人之下,百官之首,生杀决策的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要是凉州军连战连捷,声名打出去,皇帝定然会从兵部擢人进入中书,权柄下移,指不定再过几年,朝中武将的声音就要高过自己了。
一手摩挲着茶盏,王景年深深看向高见珣,权衡谋划。
“大人知道,我平生只好舞文弄墨,对军政朝事一窍不通。”高见珣岂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不动声色将话题推回去,“恐怕朝中多半人都和丞相一样,认为此战不容乐观,只有七弟是个快意恩仇的性格,定要将匈奴打回去。”
他起身,走到王景年习字的书案前,提笔蘸墨,千峰万壑信手拈来。
“要我说,打打杀杀有何意趣,不如将银钱省下,在环青峙碧的商山修一座宫殿,供四小姐尽赏雾阁云窗、四时烟岚。”
高见珣搁下笔,笑纹从眉宇间化开。
屏风后,王漱倚在谢氏怀中,蓦地攥紧了手帕。
“母亲,这个人我嫁定了。”
王漱的声音微不可闻,轻轻落在十二扇拂菻古铜折屏上,隔着两世窥见她的如意郎君。
*
西北传回的第一封捷报在天子案头放了很久。
入夜时分,段恭进来添灯油,看见皇帝仍然坐在桌前,寝衣上只披了一件单薄长衫,眼底喜悦被烛火烧得滚烫。
听到他入内,皇帝这才吩咐将邸报收了:“传令下去,三日后,朕要设宴为将士们庆功。”
天子在明光殿宴请公卿,另在太液池摆雅集,遍邀京中诰命夫人携儿女前往。
李缜的家书比朝廷邸报晚到了几天,直到宴会这日用朝食时,王濯才收到舅舅写来的信,她向王景年告罪离席,拿着信和雪时坐在假山上一个字一个字读。
“舅舅在信中说,这场仗只打了二十天,用时短,得胜快,皇帝圣心大悦,凉州军上下都得了封赏,将他的俸禄涨到了五百石。”
雪时掰着指头数:“一、二、三……五百石,还不如府里那几个管家媳妇的年俸。”
“有就不错了,这半钱半谷的五百石,够边境三口人吃两年的。”王濯将信折了,放到妆奁里收好,催促着雪时去更衣上妆,“今日是天子设宴,可万不能迟了。”
收拾停当出来,王景年特意在马车前等她。
“父亲。”王濯躬身问礼。
王景年点点头“嗯”了一声,打量着她一身素裳,低低道:“龙血玄黄,将士多战死,太后在北苑设了水陆道场,去给你母亲也供盏灯吧。”
“多谢父亲体恤。”
她还是一如既往疏离,王景年也不再多说什么,上了另一架马车。
这场雅集本该由皇后主持,皇后称病不露面,儿子立下大功的蔺修仪自然成了主角,夫人们各自备下厚礼,席间客套不断。
谢夫人与王漱甫一入席,就被奉为上宾,让崔氏和几个侯爵夫人簇拥着,一直坐到蔺修仪身边。
谈笑间只剩王濯孤零零在原地,庾夫人招呼她到身边坐:“我这三个孩子都是好相与的,同你一样,都是年少好玩闹的性子,你还在路上时云湄就盼着你了。”
案上有凉州进贡的美人蜜瓜,用琉璃盏中冰水湃了多时,王云湄一块也没舍得吃,还按着两个哥哥都不许动,就等她过来。
王从溯苦哈哈道:“濯儿可算来了,你再不来,这瓜放坏了二妹妹也不让我们吃。”
王云湄理直气壮:“你不愿替我下场,害得那凤钗被七殿下赢去了,还好意思吃我的瓜。你平日里自诩是大人了,不屑与我们女儿为伍,怎么不和大哥一样,去前面明光殿和父亲同席而坐?”
她牙尖嘴利,说得二郎哑口无言,趁机将蜜瓜端来与王濯独享。
蜜瓜在西域并不少见,王濯跟着商队,偶尔也能得个口福,为了不让二妹妹扫兴,还是多吃了两块。
那边酒令已经行了一圈,轮到庾夫人这里,即便懒怠逢迎,也得端着酒樽去应付一下场面。王云湄正要趁此机会和王濯说两句体己话,坐在对面的谢绫却突然横插进来:“听说四殿下的婚事,最初定的是大小姐,怎么突然换了姑表妹?”
王濯与高见珣的婚事不说沸沸扬扬,至少在谢家,算不得什么秘密。
谢元缙在花园里心伤梦碎,回去到崔氏房里哭了四个时辰,将姐妹两个都吵醒,一起跑来看。
想起王家表妹说起的,姑母为那个远在凉州的外室几番垂泪,谢绫讥诮一笑:“也是,四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只有表妹的才貌家世才堪与之相配。”
她旁边谢元缙正吃着瓜,听见了,顶着两个红彤彤的眼睛抬起头来:“大姐姐怎能这么说!在我心里,濯妹妹就是最好的。”
“放心,你的濯妹妹自然与你天生一对。”谢绫看都懒得看这个傻弟弟。
谢元缙的人品才学,也称得上长安城里一枝独秀的差了,王云湄当即重重放下酒盏,要与她争辩。话还没出口,谢元缙已经抱着谢绫的话到旁边傻乐去了。
“天生一对……母亲,大姐姐说我与濯妹妹天生一对!”
崔氏将扑进怀里的孩子抱着,摸摸他后颈,似笑非笑看着王濯:“大姑娘,我替元缙说个媒,你就看在他是真心喜欢,依从了罢!”
“成婚当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濯握着琉璃盏,眼波追随酒中的光晕流转,“家慈已仙逝,夫人既要说媒,对着我母亲的神位去说吧。”
“你这孩子!”崔氏脸色一变,讪讪道,“不过说句玩笑话,怎么还当真了……”
王濯也不管拂了谁的面子,与王云湄互敬一杯。
雅集上的果酒不醉人,沁着甜而不腻的瓜果香,入口清爽,久久回甘。
两个女孩贪杯,一连三杯酒下肚,王云湄叫宫人开了金罍还要再添,皇帝身边的段恭突然进来,小跑着到蔺修仪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一众女眷觥筹交错,都没留意这边。
只有坐在蔺修仪旁边的王漱清清楚楚听到了,段恭说的是:“修仪娘娘,陛下着您立刻过去,这里的庆功宴不必再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