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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茶有问题!”王濯将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补全。
却不知高见琮这时候发什么怔,一动不动揽着她,任由锦衣罗带如花缠藤一般垂落下去,山寺清风扬起他的碎发,那双眼亮得骇人。
他第一次与少年女子贴得这般近,也是头一次知道,少女的腰竟是这样纤细,婉约。
如纨素流转,掌中轻轻。
此时他分明该秉礼持身,保持距离,却不知为何难以释手。
门外,脚步声如擂急雨。
为首的裴太傅率先迈进禅院,脸色青沉,健步如飞,须发全白也不减当年赫赫威势。一众子侄跟在他身后,团簇着一位双眼通红的绛衣妇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安抚。
住持一脸慌乱在旁侧解释:“裴老请到禅房稍坐,贫僧这就召集寺中僧人到此处,一一回话。”
单刃仪刀在灰陶斜墁的檐廊上拖行,声音尖锐而富有节律,有人悄无声息将禅院围了起来,严阵以待,纷争一触即发。
高见琮侧目细细一听:“是裴家的府兵,你先离开这里。”
似乎终于找到了放手的机会,视线从那张芙蓉面上强行移开,他低低道:“下去!”
王濯气结:“我这个样子怎么走?!”
繁复裙摆下一双绣鞋无力地晃了晃,高见琮目光下移,握剑的那只手松开来,似乎在犹豫,正要将她打横抱起,附身时却嗅到了一阵泠泠清香,仿佛雪中杏花,丝丝沁人。
在那股暗香中,任何礼教、清高都会溃不成军。
伸出去的手换了方向,高见琮捞起王濯放在了臂弯里,单手抱着,从户牅跃下。
王濯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天旋地转间,就坐在了高见琮肩头,这人本就生得高大,禅房后面那扇窗离地还有三丈,她身子腾空,慌忙间扶住了高见琮后颈。
少年人蓬勃的热意隔着绸缎传至掌心,徐徐升温,越来越烫。
在这当口,王濯突然想起一事:“殿下怎知我在法门寺?”
方才只顾着叙话,两人都忽略了这点。
法门寺和朱雀大街南辕北辙,高见琮随后出宫,却与她前后脚进寺,必然不是先去了王家,从父亲或是仆役口中得知。
“我出了宫,正要去府上找你,听门口宫人说的。”高见琮道。
现在想来,即便王濯要去敬香,也不会与王景年在宫门口说起此事。
“裴太傅到此,绝不是为礼佛而来。”设局的人是谁,无需王濯多言,两人都心知肚明,“他将你我引到这里,想来也不是要给人看一场风花雪月的私情。”
沿着寺院后的山径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便没了路。
裴家人已经将寺院团团封禁,此时折返已然不行,高见琮左右看看,将王濯放在山道旁一处供奉舍利的石窟里:“你先避一避,待入夜后再回。要是裴家人还没走……”
后面的话高见琮没有说。
裴太傅耄耋之年,早到乞骸骨颐养天年的年岁,却因为小女儿嫁了愍文太子做良娣,这些年仍旧站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为这个小世子的皇太孙之位奔波。
他独自走出去顶多被问几句,怕就怕王濯会一整夜困在这里。
大梁虽不苛求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家小姐一夜不回府,终究要为人诟病,王家那些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高见琮握紧了剑:“也不知四哥还有无后手……”
“有。”身后传来王濯笃定的声音,回荡在山洞里,透着一种血腥的诡异,“殿下,这里有个孩子。”
山风乍起,古树枝叶簌簌,高见琮快步朝她走去。
石窟深处久不见人迹,已被荒草覆没,草间还落了几块山禽走兽的残骨。
其上果然躺着一个婴孩,用精美的蜀锦小袄裹得严实,却早已气息全无。胖乎乎的手脚、脖子上挂满了金钏银锁,俱都被血浸透了,猩红的颜色涂满两侧石壁。
那上面横生的春苔被连日雨洇湿,泛着一种近乎妖昳的油青,仿佛靠攫取这婴孩的鲜血而活。
而佛祖宝相庄严,垂眸浅笑,只静静看着一个崭新的生命重入轮回。
“是……裴太傅的重孙。”高见琮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
裴太傅与夫人琴瑟和鸣,膝下有两个孩子。女儿嫁了他的得意门生、先愍文太子,生小世子;长子早亡,遗孀卢氏生一子,封信陵侯,信陵侯又娶妻生子,累传至今,已是四世同堂。
这个婴孩,是裴家第四代的嫡长子。
“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被裴家人找到。”王濯当机立断,“殿下现在就出寺。”
高见琮说:“你与我一起走。”
王濯坐在原地没有动,一字一顿道:“殿下应该知道,我留在此处,作为人证被执金吾带回审讯更好。”
她是王家的女儿,与裴氏素无罅隙,即便在此也没有作案动机。
无非是进一趟天牢受些苦头。
高见琮便也不挪步,只说一个字:“走。”
二人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王濯见拗不过他,再耗下去谁也走不了,只好退让:“就算要走,也得把这个孩子先处理了,不然殿下还没走出寺门,就要被裴家人发现。”
风声如泣如诉,高见琮回头望了一眼,终究不忍。
王濯活动了一下腿脚,估摸着药效差不多过了,扶着墙站起来,撬开佛像下存放舍利子的八宝琉璃龛,自裙摆上撕下一大片染血的绸缎,将那血淋淋的孩子裹起来,小心卷好放入其中。
“托体同山阿,与佛骨同棺而眠,也不算薄葬了。”王濯擦着手上的血迹。
高见琮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一切。
分明是个十六七的女孩,面容尚稚嫩,身量还单薄,做起这些事却全无惧色。连那脏污血迹沾在她苍白秀美手上,也如红莲朵朵绽在指间,惊人的冶艳。
待王濯将血迹略略擦拭干净,抬起头时,高见琮又将视线转开。
在河边浣了手,两人沿着山路回到寺院,裴府的私兵与一队羽林卫正将大门围着,查察照身帖,逐一清点放人出寺。
高见琮远远看见了,走快两步拦住前方的女子,欲买她的帷帽。
那美妇人的相公起初不愿,恶声恶气叫他离家妻远一些,待他拿出一锭银子,又欢天喜地地允了。高见琮便让王濯带上,走在人群最后。
法门寺香客如云,裴家人又盘问得细致,很快就有人等得不耐烦起来,嚷嚷着:“丢了小娃不去找,在这查什么!”
裴家人早就从僧侣口中得知七皇子在此,封寺验人头正是为了找他——
即便裴小侯爷找不到,能将此事攀扯到七皇子头上去,也够他愁一段时日了,裴太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只不过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
信陵侯排开众兵士走出,信手拔了身侧一个府兵的长刀,点着那人威吓:“丢的可是本侯的嫡子,太傅的重孙,你算什么东西,敢与裴家作对?!”
高见琮实在听不下去,往前走了两步,直接走到信陵侯面前去。
不用拿出腰牌,往那一站别人就知道他是谁。
信陵侯冷笑一声,执金吾已经小跑过来,行了个礼,殷切道:“殿下缘何至此?也是来……”
“我来敬香。”高见琮打断他。
“方才就听住持说殿下也在寺中,待我们到了禅房,反而人去楼空。”信陵侯笑了笑,礼数虽然周全,却不动声色拦住了去路,“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方才到何处去了?”
高见琮不答反问:“你盘问我?”
“不敢。只是丢了孩子,难免都要问一问。”
“不曾见过。”
他声音冷冷的,如水砯崖,丢下一句话就要直接走,王濯跟在后面,却被拦了下来。
“这位是……”信陵侯眯起眼睛打量着王濯。
旋即有两个府兵靠了过来,只等主子一声令下,就去摘她的帷帽。
高见琮隔着袖子牵起王濯手腕,另一只手已然按在剑上,目光锐利:“我宫里的人,你要在这里让她露面?”
他的态度如此明了,信陵侯便不得不思忖一番。
皇子身边的宫女,只要他喜欢,指不定以后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算是半个主子。轻薄皇子的侍妾,告到皇帝那里,他们有理也成了没理。
不过这女人是谁不重要,七皇子出现在这里,就给了他们攀咬的借口。
信陵侯点了头:“放人。”
堵在山寺门前的府兵收了刀,让出一条道,高见琮带王濯走出去,直到马车前才将她放开。
不远处,裴家人还在虎视眈眈,王濯从善如流上了他的马车。
车内布置得简素,高见琮平素不爱用车舆,出入都一匹马,独来独往,偏生今日谢皇后命人将盗骊牵了去,这马车就派上了用场。
高见琮挑帘往后面看了一眼:“先随我入宫,寻个时机再送你回府。”
不消说,后面定有裴家的人跟着。
王濯不置可否,蹙眉道:“殿下这样一走,我固然得以脱身,待信陵侯确认孩子没了,更说不清楚。”
“无妨。”高见琮将剑横在膝上,万事皆置度外。
日过中天时,马车驶入青霄门。
赶车的是他的亲随卫风,高见琮叮嘱他将王濯送回宫中,自己先行一步,到宣室殿去向皇帝陈情,先交个底,往后裴氏参奏时才好分说,王濯自然一一应是。
原本她都打算在这宫里用一顿午膳,到天黑再回府,有七皇子的人相送,也不担心府里传什么闲话。
可还没到高见琮宫里,马车就被太后身边的人拦了下来。
“大小姐在宫里便好,太后她老人家正四处派人找呢!”来传话的是之前到府中宣旨的内侍,得了庾夫人一大把碎金,看见她就笑容满面。
王濯细问之下,才知道是王家的马车回了府,却不见她人,庾夫人心中着急,一面遣了人去法门寺暗中打探,一面担心她被困,入宫来请太后娘娘帮着说一说情。
她离家半日,到头来最着急的竟是这个婶娘。
为着这份恩情,王濯自然要前去拜谢,想到高见琮那边,既然等不得他回来,只能留一张字据陈明原委。
遂说:“拿纸笔来,我写一封信交给七殿下。”
卫风看着她一笔一划写完,笑嘻嘻收了,拱手作揖:“大小姐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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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皇帝听罢高见琮的陈述,在龙榻上坐直了些。
“信陵侯的儿子死了?”
“是。”
高见琮将今日所遇事无巨细,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遗漏。
“朕知道了,此事容后详查。”
裴家的事自然要由裴家人先提起,高见琮要的只是先发制人,让皇帝不至于在盛怒之下骤然失了判断。
目的已达,王濯还在宫中,他便要叩拜离去:“儿臣告退。”
皇帝复又靠在和田玉枕上,专注看手里一张奏表:“这是礼部拟出来,过两日给你五哥的赐婚礼单。适才我召老五入宫,同他说起婚事,他已经点头了。”
高见琮起身时顿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既如此,恭贺五哥了。”
嫁给五皇子注定是极好的选择。
不会卷入纷争,没有大起大落,甚至因柔然这份强大的后盾,为了东北乐浪、玄菟、真番及临屯四郡的太平,谁做了皇帝都得对他以礼相待。
如此想着,高见琮步伐极快,走到寝宫门前,只驻足静看一瞬,就察觉这宫里少了什么东西。
少了点冰雪似的冷冽花香。
他家殿下的目光横扫过来,卫风连忙将王濯留下的字条递上。
“定国公的夫人来宫里接人,大小姐就跟着回去了,喏,这是她留给殿下的。”
高见琮的目光移到那张纸上,整个人霎时呆住。
卫风以为他看不清,凑过来看了一眼,捏着那张纸掉了个个,嬉皮笑脸地说:“拿反了。”
他心道这王家大小姐的字真是丑得出奇,若不是自己亲眼看着她写,还真看不出来是什么鬼画符,也难过他家殿下认不出。
“你说这是谁留的字?!”
高见琮紧紧攥着那张纸,指骨泛白,青筋暴起,几乎将纸页揉碎。
卫风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惊得倒退两步,说话都磕绊起来:“是王、王家大姑娘啊,就是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