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又一句的呐喊声,带着无尽的回响,在长街之上回荡,在半空之中徘徊。
众臣有些魂不守舍,仿佛连自己是如何下的城楼都不曾知晓。
从头至尾,有的人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知快散朝时禁军卫来报,学子们齐齐跪于朱雀门前,索要公道。
可还未张榜,到底欠了何人公道?
“昏君无能,朝臣徇私,权臣当政;君不君,臣不臣,乱纲常;长此以往,社稷蒙尘,家国必亡!”
朱雀门外,学子们的高呼声不绝于耳,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极致的愤怒,声声鹤唳,字字泣血。有的朝臣早已心存不满,声称学子非学子,而是作乱的刁民,纷纷求凤帝下令严惩,当场绞杀带头闹事之辈,以儆效尤。
然而,凤帝却似丢了魂魄一般,呆立当场。
诸臣又将目光投向齐翁,希望她能谏言一二,务必以狠辣之势,了结当前局面。
齐翁本就身子虚弱,被宫人搀扶着下了城楼时,脸色苍白如纸,四肢更是软绵无力,要不是宫人尽己所能地托扶着她的手臂,恐怕她老臣的威严都难以保全。
对于诸臣的言语,她仿若未曾听见,浑浊的眼眸中透出几分呆滞,嘴角微微翕动,计安就在她的左右,故而听得真切。
她呢喃着:“权臣当政……乱纲常……”
放眼朝堂上下,又有何人能担得起“权臣”二字?
她一生兢兢业业,扶持先帝,又辅佐新帝,管治群臣。上至凤帝,下至民生,桩桩件件,无不是她亲力亲为,一一厘清。
她是至忠之臣,却为何在他人眼中成了扰乱纲常的权臣?又凭何被学子误会污蔑至此?
齐翁耳中嗡鸣作响,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心中气血翻涌,口中涌上浓烈的腥甜。只听‘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溅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如落泥花瓣,凄凉至极。
她身子一晃,竟直直晕了过去。
“齐翁!”凤帝心焦不已,一声呼唤后,竟也双眼一翻,躺进了乌宛白的怀里。
一墙之隔,城外学子的呼声依旧震天,城内群臣则似群龙无首的虾兵蟹将,乱作一团。
场面如何收尾,裴源浑然不知,只知一觉醒来时,便看到了守在榻前的君后。男子捻弄着手里的叶子牌,正与自己对局消磨时间。
察觉到凤帝醒来,柳叶眸光流转,落在女子的脸上:“陛下,睡得可好?”
裴源撑坐起身,随手拿起一旁摆放的牌,草草扫了一眼牌面,便随意抽出一张落下:“曾芩燕的头伤得如何?”
陆长行不紧不慢地也抽出一张牌落下:“晕了好一会儿,醒来时头隐有阵痛,但并无大碍,服了药正在休养。陛下不必忧心。”
两人你来我往,牌局渐入佳境。
裴源闻言,眉间微蹙,颇有些无奈:“她也是实诚。朕在城楼上听到‘咚’的一声,吓得以为要给她操办丧事了。”
陆长行轻捻手中牌角,微微一笑,道:“虽是做戏,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若不真一点,怕是难以蒙混过去。”他抬眸看向裴源,眼眸中带着几分深意:“陛下可想好如何褒奖她了?”
裴源轻哼一声:“她那小嘴甚是刻薄,若不当着齐翁的面贬损她一番,朕心里不平衡。”她放下最后一张牌,胜负已分:“人都有个毛病,听惯了阿谀奉承,突然听到满口指责,反而会觉得新奇。”
陆长行眸光闪动,似是明悟了凤帝的心思:“陛下高明。与其事后刻意褒奖,不如让她在齐翁跟前露脸,切割了她与陛下的牵扯,陛下更好独坐高台。”他微微一顿,又道:“齐翁心性刚强,或许能让她对曾芩燕刮目相看。”
裴源倚着床榻,从枕下掏出黑玉扳指摩挲把玩:“人心易变,局面易变,走好当下的路即可,未来的事,谁又能说的准?”
陆长行轻瞥凤帝一眼,女子眸光冷淡,神色亦无波澜。事态虽依循计划徐徐推进,可如今,她眉眼之间竟无半分胜局之喜。
陆长行总觉得她的身体里住的着,是个成熟的大人。
否则十岁心龄,心境缘何如枯木逢冬一般?
又或者……那十年间,她经历了十分不堪的过往?
陆长行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疑惑,更看不穿,她的记忆,到底停留在了几何。
思量间,殿门轻轻推开,乌宛白小心踱步榻前:“陛下,韩侍君跪在殿外已经半个时辰了,一定要入殿侍疾,再这样下去,恐怕……”
她小心看了眼君后,陆长行拾掇着叶子牌,只字不语。
而凤帝,摩挲着黑玉扳指,良久才道:“让他进来吧。”
柳叶眸微敛,叶子牌也已经被整齐码顺,包进帕子,放进了袖口里。
随着一道明艳身影飞扑进凤帝的怀时,陆长行已起身侧立榻前。
“陛下~”少年的担忧化作嗓间的哽咽,韩柏仰头看着女子的脸,星星眼眸中蕴着泪花:“臣好担心您,求您了,让臣伺候您吧,哪怕是端茶送水也好,别留臣一个人在朝霞殿,臣吃不下也睡不好,心思全在您身上。”
裴源下意识扫了眼陆长行,他依旧还是那副淡淡模样,颔首而立,低垂着眸,仿佛丝毫未将榻前的一幕放在心上,于是才伸手抵着韩柏的额头:“没规矩!”
韩柏一愣,红着脸起身对陆长行行了一礼:“臣给君后请安。”
君后微微点头示意平身,继而对凤帝道:“陛下身侧既有韩侍君侍奉,臣便不多打扰了。栖梧宫里还炖着鸡汤,臣需回去查看,先行告退。”
说罢,一礼,缓步退出了紫宸店。
阳光蒸腾般晒尽了晨时的雾,穿越云层倾洒京城,亦将陆长行的身影拉的很长。
解安默默跟在左右,窸窣的脚步声中,他的思绪也渐渐拉长。
不知陛下早年都经历了什么,只知她头疾频发,无论是昏迷,还是卧榻,唯准君后侍奉左右。
宫中有人说帝后是患难夫妻,陛下虽不宠爱君后,但心底里最信任的人,唯君后一人。
所以,身为罪臣之后的君后统辖六宫,无人敢违逆其右,他身后虽无父族傍身,却有着全天下最大的靠山,那就是陛下对他的信任。
解安跟了君后三年,也算瞧的明白,陛下她,就是个生性凉薄之人,无论是君后还是后宫诸君,她都没有特别喜爱的。
虽对君后信任,实则是没有更多的选择。
因为陛下不常召见君后。
更多时候,都是君后在默默等待,等待陛下头疾复发,这样他就能候在陛下左右,与陛下同处一室,度过片刻时光。
可那段时光里的陛下都在昏迷,一旦醒来,君后就仿佛没了价值,或去或留,陛下都不甚在意。
他有时会替君后觉得不值,想他孑然一身,又世事看的分明,若能逃离着后宫城墙,天大地大,他一定会过的比现在快乐。
但他偏偏喜欢陛下。
可一个凉薄的人,到底有什么可喜欢的。
陆长行的脚步行的很慢,静默时,腕上银镯随着手指的摩挲起伏,解安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君后既然放心不下陛下,又何必急着离开?”
腕间起伏顿了一下,陆长行收回拉长的视线,颔首盯着地上的青砖:“韩侍君到底年轻,想必与这时的陛下能说的上话。本宫一把年纪强留在那,韩侍君难免局促,也显得碍眼。”
这时的陛下?
解安虽觉得这几个字有些奇怪,终究没放在心上,继续道:“君后不过二十有四,如何就一把年纪了?”
陆长行轻笑一声:“说了你也不懂。”
说话间,一行人跨过了一道朱红宫门。迎面而来的后君愣了一下,飞快调整情绪对君后行礼。
陆长行打量来人,一袭碧色锦袍,似春日复苏的嫩嫩青草地,一举一动都透着春日复苏的清香。只是嘴角紧抿,仿若心中透着苦闷。
陆长行问:“大晌午的,逸侧君不在殿中好好歇息,这是要去哪?”
傅逸春回:“整日被拘在绮梦殿,不是睡、就是躺,臣都要发霉了,所以四处走走。”
陆长行轻“哦”了一声:“四肢久不动弹也不妥,走走也好。”
傅逸春作势退了一步,为陆长行让去前路。见君后前行而过,忽而再次开口:“听闻今日无数学子齐聚朱雀门前索要公道,君后素来远见,您觉得,是何人欠了这些学子公道?”
陆长行止步,沉默几息,转头将柳叶眸落在男子的脸上:“侧君向来懂得进退,怎地今日这般冒失?若有人将侧君妄议朝政之事拿到朝堂分说,可有想过傅大人的处境?”
傅逸春面无表情道:“前朝与后宫本就千丝万缕,至少,在陛下心里是这样。”
陆长行冷声道:“陛下圣心独裁,非你我二人可以揣测。这两者是否千丝万缕,本宫看不穿,本宫只知,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都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侧君又何必多思多想,耗损心力?守好自己的本分,莫要越界!”
傅逸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臣入宫三年,本分了三年,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说罢,一礼,径自远去。
陆长行望着他的背影,眸色微深:“傅逸春极少这般,你去打探一二,可是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