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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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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夏最后的一场暴雨,凝着整个夏季未曾泄露的冷意,冲刷在咸阳宫青石板的地面上,腾起淡淡雨雾。

楚意携周身水汽,闯进了东明殿的主殿,无理之至,连鞋履都未脱下。

就算已在光明台有些时日,这也是她首次见到传说中的胡姬。

这个即使青春不在,也依旧美得独具一格的女人,未施粉黛甚至连发髻也未曾挽起,一头乌发中掺了丝缕愁白,与胡亥如出一辙的眉眼中带着异于中原的蛮疆野性,却在她勾唇冷笑时化作一池春水,妩媚婉转。

然而绚烂美丽的,除了娇花碧草,便还有鳞光闪闪的毒蛇,“谁给你的胆子闯进来的?”

“有日子没见过夫人了,奴婢奉主命前来向生母问候一声。”楚意不卑不亢地扬声道。

“是么,可我不记得我有孩子?董媪,你说对么?”

胡夫人盈盈背过身去,楚意这才注意到她未着秦人衣装,而是她不曾见过的异族衣裙,裙摆和臂钏上的银流苏娑娑沙沙,回响在空荡荡的华殿中。

在她二人外就只有一个姓董的老媪,她欲言又止看了看胡夫人又瞧了瞧楚意,对后者轻轻摇头,“姑娘不必再多说了,夫人说没有就是没有。”

“夫人如何抗拒,您与公子血脉相连都是不争的事实,怎能是您说没有就没有的?”楚意同情地看着那张美艳的容颜,怜惜道,“夫人就算是恨践踏您故土族人的秦军,恨陛下,可公子呢?难道他的出生就是错了么?”

“他的出生怎么不是错?!”胡夫人突然暴起,凶狠地瞪着阶下的楚意,中原语说得并不标准,“为了他的出生,我滇巫一族绝于大秦铁蹄下,为了他的出生,我委身异族男子,身困此地。他,身上流着可恨的秦人的血,他就是恶果,是孽障!没了一条腿又怎样,他该死!该死!”

楚意被她歇斯底里的疯狂模样震住,一时失语间就被她叫来的内侍从殿中拖了出去。

殿门在楚意面前轰然关闭,她跌坐在大雨里,任凭冰冷的无根水拍打在身上,脸上,都不比此时心中万丈寒渊。

她在这一刻,分外地想念自己死去的父母,想念不可复往的童年时光。

可她没时间继续在这多愁善感,胡亥还在光明台中躺着。既然胡夫人那里说不通,太医进不来,那她便只剩最后这个有点疯狂的法子了。

她果断地从雨中爬起来,连竹骨簦都顾不上拿,利落地将贴在脸上的乱发捋一捋,奔向太医署。

像是一阵风般,她一口气跑到太医署门口,还没顾得上喘息歇脚,便径直冲着太医署的药柜过去。

她拿出从前和项籍在下相城中撒野的气势,蛮横地把趴在那打瞌睡的值班太监提着领口抓起来,“我要一副夹板,以及商陆、川芎、乌药,还有大腹皮、炒细辛。一应按腿骨折伤的剂量速速配齐,记在光明台的档上。动作快些,我家公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陛下决饶不了太医署。”

之前在家中,项籍习武,有个磕磕碰碰也是常事,

楚意跟在阿姊身边看着她为他疗伤,多少也记住一些。幸好十三岁那年项籍骨折时,素来过目不忘的她还将药方细看了一番,至今竟有了用武之地。

那小宦官被楚意吓得哆哆嗦嗦,半天才磕巴地说全一句话,“姑娘有太医的药方么,我们这儿脱骨折伤都要看着药方抓药,没有药方,就是陛下亲自来拿,我们也是不能开柜的。”

“哪来那么多废话,”楚意揪着他领子的手又用了用力,从袖中摸出她身边最贵重的那枚平安扣,“今儿你要是把药给我,这宝贝就是你的,要是不给,那我就是死也定要拉上你们整个太医署陪葬。”

“嚯哟,好大的口气。”墙角传来一声醉醺醺的嗤笑,楚意闻声回首,角落里的人扶着矮几慢悠悠得爬起来,脸上的肉快把眼睛挤成了缝,嘴角白净无须,若是未发福年轻时,也应该是个清秀的美男子。

“崔太医。”小宦官忙弱弱地向他求救。

可他那双朦胧醉眼却在看清楚意手中之物忽的一亮,如同被雷劈中般,转瞬清醒,“此物怎么会在你手中?!”

楚意没料到会有人识得巴夫人赠与自己的这半枚平安扣,登时警觉,“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胡扯!”

崔太医踉踉跄跄起身,端着他的大腹便便就要走过来从楚意手中抢夺平安扣,可他动作不如楚意敏捷,左抓右抓,一无所获,反弄得自己满头大汗,“臭丫头,今儿你必须给小老儿说清楚从哪得到这东西的,不然别想出这个门。”

楚意灵机一动,反将一军,“你若为我配药回去,我就告诉你!”

“你!”崔太医被她的趁火打劫噎得一时语塞。

楚意见状,即刻言辞恳切相告,“实不相瞒,我乃光明台内侍,我家公子摔伤了腿,陛下尚在上林苑,胡夫人不肯放太医入室救治。我走投无路,只得自己出来求药。太医先生,医者父母心,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谁知这厮听完,眼色中更多犹豫,“难道是小公子给你的,你可知此物象征着甚么,竟然随便拿出来换药?”

楚意心急如焚,紧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我现在也不想知道这玩意儿象征着甚么,你若再不给我药方,我立刻就将它砸了!”

“你敢!”崔太医情绪激动地高声喊起来,脸色涨红。楚意却当真扬起手,作势要砸,他吓得连连告饶,“别,别别,小老儿给你写,给你写!”

言罢,他自认倒霉地一甩袖子,抽帛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帖药方,交由那胆小怕事的小宦官给楚意抓了药。

药包和夹板交到楚意手中时,她高悬嗓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她郑重谢过面前二位,又对崔太医道,“虞楚意向来说话算话,待我家公子脱险后,楚意必亲自来向先生请罪。”

说罢,她把药包往怀中一揣,顶着滂沱大雨而去。她无暇再去细想巴夫人与那位崔太医之间会有何联系,一门心思都牵挂在了胡亥身上。

当她从东明殿小门悄悄溜进光明台中,累得几乎快要脱力而倒。

她脱了湿透的鞋袜,赤脚踩进去,正要开口向胡亥报喜,绕过屏风后,却见他榻边还单腿屈膝跪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昆弟……公子,您怎么在这?”

昆弟转脸望向楚意时,却见她浑身湿透,嘴角噙着的笑生生收住,又碍于胡亥在此,自己一个外人,不便再过度关心他室女子。

何况若非是晨间他们太过亲近而招惹了胡亥的怪脾气,也不会有眼下这档子事。

楚意明白,也是牵念胡亥那条腿,她这一去少说也快一个时辰,如果再不动手接骨,怕是要误了时机。

“公子,胡夫人已封宫门,不许外人出入,您还是先行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了徒惹是非。”楚意边说边走上前同一直冷脸旁观的胡亥禀报,“太医没请来,不过药品齐全,若公子还肯信奴婢,便由奴婢为您接骨。”

“我自己来。”胡亥声音轻中带哑,依旧固执着还想要自己强撑过去。

“这怎么行?老实躺下吧。”昆弟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猫止住胡亥欲起身的动作,转头接过楚意手中的药包夹板,与她又说,“我来去自有办法,何况你打小娇生惯养的,哪里懂接骨疗伤,还是交给我吧。赶紧先下去换身干衣裳,再回来给我打下手。”

大概是当夜生死一线间的本能,楚意对昆弟身上清雅的桃花香总会毫无保留地给出她最大的信任。

而胡亥则冷下脸,抄手半倚着几个软枕,看上去是在悠闲地闭目养神,仿若断了一条腿的人不是自己。

可她却能清晰地觉察,这间屋子里有来自各方的敌意与怀疑交织错落。

深渊沉睡多时的蛟龙,终于在平静如镜的睡眠下汹涌澎湃的暗潮里缓缓睁开了眼,舒展着还尚带血腥的爪牙。

楚意一点都不敢再怠慢,回到自己基本未住过的小舍中速速将湿衣服换下,连头发都顾不上擦一擦,便重又回到胡亥的寝殿。

昆弟已想到法子将药包中的药捣碎,小心谨慎地为胡亥敷在小腿淤青处。直到要绑夹板时,他才腾出空让楚意帮忙扶住。

胡亥本想自己坐起来,奈何右肩左肘的伤处均让他起身时疼得忍不住皱紧眉头。

这时昆弟绑夹板的手刚一用力,便听胡亥疼得仰头一声低低地闷哼。

楚意侧头见他一张脸时红时白,脖颈上青筋突兀,忍得实在辛苦。

就是当时虞子期往自己臂上扎下那一刀,事后也疼得三天之内不许人碰,一碰就嚎。可胡亥的年纪比他还要小这么多,腿断了却也只是闷哼一声,将所有痛楚都生生咽进肚子里自己承受,连滴眼泪都不见。

楚意心下不忍,索性狠心将自己的一只手腕推过去,“你若是受不住疼,便咬这里。”

胡亥斜眼一瞥她递过来的凝霜皓腕,神情森然冷厉,唬得楚意心跳一滞。谁知转瞬他已将她手腕握在掌心,却未曾当真张口去咬,只是紧紧地握着,腿上痛一分,手上力度就大一分。

楚意只觉自己的手腕都快被捏碎了,心中却不乏奇异的暗喜。起码在这种时候,她对于这个孤身处世太久的少年来说,不再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其实她再知道不过,当那匹马失控满场乱跑最后冲向自己的时候,若非为了救她,胡亥大可跳下马背,以他的身手,顶多剐蹭一下,但他没有。

反而是用了最惊险的法子,如此一来是能打消秦王探视他实力虚实的念头,二来也能保证她的毫发无损。

就算是为了还报这份过命的义气,楚意只觉今日这只手若真的被他捏碎了,也是值当的。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昆弟发出大功告成的舒气声,抬手用袖子将额角的细汗擦去。

楚意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胡亥,他像是早已昏睡过去般静静地闭上了眼。带着少年该有的单薄稚气,手中却依旧不肯松开楚意。

他这样弱不禁风的一面,昆弟也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眼中带了笑意,轻声与楚意嘱咐,“这几日你好生看着幺弟,不叫他乱动就是。我一会儿再去太医署讨些活血化瘀的药送进来。”

楚意同样轻松许多,“那我就待我家公子先谢过了,若没有公子您在,我恐怕要乱得人仰马翻了。”

昆弟摆手,谦逊道,“这节骨眼儿上,胡夫人肯定死死盯着光明台一举一动,你能从太医署取回药已实属不易。女公子妙智果决,进退有度,昆弟佩服。”

楚意道,“我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一味蛮干罢了。倒是您,在上林苑时我家公子如此让您难堪,您不恼他还反而出手相助?”

“他是我弟弟嘛,我这个当兄长的,合该多宠着让着护着些。”昆弟笑得惬意阳光,说罢也不再久留,赶紧去太医署为胡亥跑腿。

待他关上殿门离去时,楚意这才安心继续守着睡熟的胡亥。

她伸手替他抚平紧皱的眉头,自己也累得全身乏力,就着软榻边缘趴下来,准备打个盹儿,等晚间太官署来传膳时再醒过来叫胡亥用膳。

殿室内静得只能听见烛花摇红的轻响,楚意的手腕还尚为胡亥紧抓不放着。她却已兀自歪头睡过去。

窗缝里有丝缕带着暖意的光透进来,正好落在她左颊的薄铜面具上,嵌在繁复的纹路里。

大雨在这时识趣地停下。

胡亥在这时倏然撩起鸦羽般浓黑的眼睫,他沉默地盯着楚意的睡颜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

松手时掌心的空无感和指节间的僵酸令他有些不能适应,转而又将她纤瘦的手掌放回自己的掌心。

楚意累坏了,靠在榻边也能睡得如此香沉,更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手竟无意识地反客为主,五指轻轻与胡亥的五指交叉而握,紧紧相扣。

胡亥意外地望着还尚在梦中不知自己作为的她,半晌的功夫却恍若半生般绵长柔软。

终于,他嘴角极其罕见地绽出个浅得若有若无的笑,将他们的手放入锦被中掖好,方才心满意足地重又闭上眼。

这里的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座牢,四面围墙,无门无窗,关押着他们自己。

或许,偶尔也会有个放风时间。

只不过短得稍纵即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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