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单手撑着额头,透过笼子细细一看,混不在意道,“臂上有刺字,非死不可。”
楚意不解其意,指着另一个已经重新被戴上镣铐遣下台的问,“可是活着的那个也有,臂间刺字,这样柔弱的女子究竟是犯了何等大罪,才落得如此刑罚?”
“罪责谈不上,硬要说她们有过,也只能算她们投错了胎,生错了国。”
说话的人正慢慢从暗处走出来,眉目秀致文弱,绛紫麒麟纹棉袍外罩一件深冬才穿得上的毛领厚衾,一双手合拢在袖中,看上去比之前的胡亥更显病态。
楚意眼尖地瞧见了他腰间所佩贵重,行了简单的拜礼后,才听胡亥冷淡地说,“你一回咸阳就来此点戏,一点便非见血不可,怎么,是嫌手脚太净,想徒增业障么,子高?”
原来这就是昆弟曾说过的唯一一位胡亥肯亲近,也敢与胡亥亲近的兄长,秦王的第十二位王子。
他生母易姬出生齐国,生下他三月未到便因不堪魇症折磨而暴毙,留下还是婴孩的他辗转于各宫妃妾膝下,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
他这一身病气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之症,加之幼年没有好好调养,久而久之便成了连崔太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病根。
可他偏偏又不是个甘心坐享清福之人,偏要拖着这般孱弱的身子游学各地,秦王见他淡泊,不能成大事,也无暇去干涉。
被胡亥两句刻薄话激得立马就咳嗽了两声,苦笑着在他身侧坐下,“我也不想点中身上有刺字的孩子,谁料天意弄人。何况幺弟你自己不是也过来看戏么?”
胡亥的眼神在楚意身上轻轻一扫,“我是带她来的。”
循着他的眼神,子高含笑望向楚意,在瞧见她左颊那半张面具时,脸上的疑惑全做了悟,“这就是楚意罢,久仰久仰。”
正待楚意要回上一句客套,却听楼下一声古怪的号角,呜呜咽咽如奄奄一息的老人掩面哭泣般摧人心肝。
号角声毕,旋即舞台阴影里的几扇铜门隆隆而起,分别涌入十多个个和先前表演幻舞的两个女子一般戴了兽首面具和枷锁的人,他们衣着褴褛脏污,一时也看不出年纪性别。
楚意正疑他们被齐齐放入舞台的缘由,忽然连那一扇最大的青铜巨门也在此时徐徐打开。浓烈浑浊的血腥怪味儿扑面而来,连远在宾客席上的她和胡亥皆被熏得用袖子掩住口鼻。
她好奇地定睛一看,从那门外被放进来的,竟然是三头斑斓猛虎!
兽吼、人嘶——
方寸之地根本不是舞台,而就是一囚斗兽之所!
与兽斗,与人争!
混战一触即发,每个人每头兽都在为生存而搏杀,以身扑、用牙咬,将狰狞的人性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之间。
绝望的戾气透过笼顶冲天而上,恐惧像是厉鬼的魔爪,不断地伸向楚意,似要将她一并拖入那炼狱去。
她僵着发冷发颤的身子立在胡亥身后,空有一分与生俱来的强硬还在支撑着她的脊梁,轻易不能坍塌。
停战的鼓声在全场只余三人存活之时敲响。
残缺尸骸挤满了那座华而不实的笼子,囚人和野兽最终并肩长眠于其中,那三个有幸从这场厮杀中活下来的人单薄破旧的衣衫上血迹斑斑,茫然无措地立在自己的领地中央。
楚意能辨认出其中那个最凶狠勇猛的,竟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子。
她在方才的混战中被扯断了发带,一头青丝滑落,乱糟糟地覆着她挺直的肩背。
被监管者驱赶离场时,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因为一个过于机警的反扑动作,挨了监管者的几鞭子,险些就要拎着她的头发往烧红的铁柱上砸。
“住手!”幸而楚意及时大声呵止。
监管者不解抬头望了胡亥一眼,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不发话,便也不敢在轻易为难手中的那无辜的女子,只如吆喝牲口般,将人带了下去。
此时正值晌午,一声铜锣脆响,百戏园宣告毕园,还要等午后才重新开场。
出门时,室外已落雪多时,子高禁不住这扑面袭来的朔风,被冷得狠狠咳嗽了一阵。
也不怪他娇贵,咸阳苦寒,风雪像是锥子吹在人身上,生长在南方的楚意亦经受不住,冻得直打哆嗦。
可心里的冷总是躯壳所承之数倍,她跟在胡亥身后出来,终于忍不住问,“为何要带我来看方才的惨状,那些人……又为何要被如此对待?”
胡亥从不是含蓄之人,直截了当地说,“方才那些死伤或活下来的,都有可能是巴氏族人或从前六国王侯将相之后裔。”
“特别是那几个受了墨刑的,能确定是其中之一无疑。”子高慢悠悠接过他的话头,边走边继续说,“这是一直存在未曾外露过的王室秘辛。自我大秦雄起至今,他国之中忌惮秦国历代君王者,他们用着五花八门的手段不断地行刺、叛乱,特别是天下初定的那两年,我们的父皇啊,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于是便有人替先王们出了这个主意,将那些有心反叛之人尚存于世的家眷秘密逮捕,关押在这里,要他们互相淘汰残杀。像方才的那场群角戏,便是定于每个节气而行,胜者既可得到大量的水和熟炙。”
楚意听得心惊不已,面上强忍着,“那最终活下来的人是否有机会离开?”
子高轻轻别嘴一笑,“王曰可则可,王曰不可,则不可。”
他捻过百戏园旁边梅林里凌寒初绽的新梅,眼底有隐隐伤感,“这里的人啊,多数是从不谙世事的年纪便被带进来了,其实并没有甚么家国仁义的概念。有些甚至是一母同胞,为了防止他们在兵戎相见时心慈手软,不能尽兴,便以假面掩容,故而就是面前倒下的是自己的兄弟姊妹,他们也一无所知。”
“用这样的手段,表面上制约威吓了有叛逆之心的人,可内里却是损了自己的国福阴德。”楚意连连嗟叹,却是转念想到甚么,悚然望着胡亥,“其中怎会有巴氏族人,难道巴氏,巴夫人也曾起过谋逆之心?”
胡亥一声促狭地冷笑,“何为谋逆?”
“……罪名功业,有无皆在帝心。”楚意惶惶难安。
“可他人的生死荣辱,全在自身。”胡亥的眼神凛然,重雪压满了他的肩发玉冠,身姿风采如雪松,“阿嬷临终前,我答应过她,会将百戏园中的巴氏子弟悉数救出,带他们重返故乡。”
子高见楚意表情茫然,又长叹一声,“你可知,他们在那儿过着怎样的日子?日里,饥则以旁人或死尸之肉生食,渴便饮热血雨雪,只有在每一次拼杀中活下来的人,才能得到一点点干净的水和熟炙生菜。帝家豢养他们犹如豢养牲口,却又给他们只要一直努力活便能逃出生天的希望,让他们如追月般,可望而不可及。”
楚意听罢,久久失语,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哈出一口冷气,“楚意以为,至少从公子决心救人开始,对于他们来说,逃出生天再不是天边月、井中月了。”
她言中笃意深深,与胡亥淡淡相一眼,虽不见他有所回应,但她已然能知觉,她与他之间,再不是最初那时的生疏猜忌。
胡亥向子高伸了伸手,“我要的东西呢?”
“那关内山林间各条小道荒路的图稿可不少了,我一个人入宫带进来岂不是太引人注目了?”
子高苦笑了两声,张开双臂,氅衣虽宽厚,却松松垮垮,哪里是能藏东西的地方且听他压低了嗓音,继续道,“我已命人放在装各地特产的箱子里送去光明台中了。马匹、干粮还有行头和药品我都以决明子的名义与商家下了定金。为了不叫人见怪,我分散问于各地商家购买,核算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胡亥略微点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他从不离身的护心镜,“钱帛一向不是问题,你且拿着这个去咸阳招牌上有‘羽’字记号的铺子上便可。”
子高见此脸色惊变,骇然道,“这护心镜不是寻常玩意儿,轻易不能离身的。”
“他们只认这个。”胡亥答。
楚意在侧静静听着,她虽常见这枚护心镜,觉得眼熟,胡亥却从未对她说起过此物来历,她也全然没放在心上,便没有过问,如今再见便顺口提了一句,“此物有何特别?”
“这是……”子高正要解释,谁想,只听高大的梅数冠顶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楚意一抬头便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就朝她扑了下来!
胡亥眼中猛然划过一道凶厉的锋芒,她便被他拽住衣领蛮横地向身后一拖,劲道非常,极大的惯性险些叫她一个呲溜摔进刚刚积起来的雪里。
“啊哟!”
楚意未摔,却另有她人摔了个狗啃泥,只见这厮还没从雪地里爬起来,便娇声怒斥,“贱婢!没见着本姑娘摔倒了么,也不知道过来扶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