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是落在我手里吧,出言挑衅并不会彰显你的骨气,只会加速你短暂的寿命。”
尸骸遍野的屯落景调肃穆,申屠端鸿一脸认真地表述,忽而爽朗地笑出声。“我开玩笑的,真禁不起取乐。太逗了,医修都这么弱不禁风。”
她揽着鹤知章的脖子,亲亲热热的姿态,好似闲话家常的邻居,而非喜怒无常的魔修。
她趴在妇人宽厚的背部,结实的触感让她联想到背着她下田割麦草的阿娘。
咧出的笑容立马收回,背着手,在遍布着断肢残骸的殊时寨踱步,“还有什么遗言吗?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救了我,合该享受他人得不到的待遇。”
把取人性命说得仿似施舍,鹤知章诘问,“善良的人就活该被千刀万剐?”
申屠端鸿眨眨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番疑问,“我们一般称之为死得其所。这不是你们丹霞峡先奉行的法则吗?我们九重霄只是入乡随俗,发扬光大。”
不可理喻。鹤知章闭上眼,敛手待毙,“动手吧。”
人到底有逆反心理,越被推搡着要做的事,就越不愿意执行。申屠端鸿看不惯她看破生死的态度,“我真奇怪,你为何不求救?”
“那有意义吗?”远水救不得近火。
“想来这贫乏的人生一整段都是没有意义的,也没见谁人一生下来就抹了脖子。”
好死不如赖活着,传世的俗语。
申屠端鸿摘下寨老的头颅,当蹴鞠踢。一下、两下。膝盖的布料被血色浸透,顶格喷溅到了灰白色的脑浆,踢到整个脑袋都缩小了一圈,她才收了手。准确来说是收了腿。
“我改主意了。”
今夜良辰美景,不宜恩将仇报。
申屠端鸿端着寨老萎缩了的脑壳,食指打杂草丛生,不曾修理过的眉尾划过。触感与毛刺相仿,怪扎人的。“你的项上人头暂且在你脖颈上方寄放,有朝一日,会有人探取。”
“鹤老前辈就回一趟草泽谷,看望看望你的师姐,九重霄会再来拜访你的。”
鹤知章可不是听风就是雨,心怀侥幸之辈。背后无大山倚靠的医修,要想活到她这年龄,首先要锻炼的就是精明,“放生的条件是什么?”
“不能是我怀着感恩之心?”申屠端鸿轻笑,“随水峰峰主收了个好徒儿,闲着没事替毛未长齐的门人遮风挡雨。你猜怎么着,私底下调查温孤怀璧的探子来报,挖出个大消息……”
她说到这,刻意顿了一顿,果不其然见着鹤知章陡然增大的眼瞳。
人的面部表情,言谈举止可以骗人,唯有即时反应蒙骗不过。
果然,唯有死人才能严格地保守住秘密。通过鹤知章的反射验证真伪,申屠端鸿的笑带上几分真心实意,表现在面上,笑得更欢实了。
“前任草泽谷谷主鹤嘉贤,你的好师姐,年岁上涨,人老痴呆。分辨不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跟斩情峰众望所归的少年英才费清明接触,爆出惊天大丑闻。”
就是没人当回事。
不打紧。他们九重霄会一五一十全查出底细。
众所周知,费清明是漫才客从人间世带上丹霞峡。他是一介凡人,他的父母长辈亦是凡人。可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却被年老的鹤嘉贤老谷主推翻。孰是孰非,尚且二说。
“鹤嘉贤老谷主说费清明是在草泽谷出生,他的父母双亲亦同。斩情峰这位小师弟,仙缘当真绵长。”
“你都说了,师姐她老人家老了。”鹤知章眼观鼻,鼻观心,“师姐,活得太久,接生过那么多孩子,记岔了事,实属平常。”
“噢,仅仅是记错了?还是我们多虑,非要查仔细,究到底。真真假假,一验便知。”
“话说不辞万里拜入问道宗门下的门徒众多,每人一脚快要把山门门槛踏破。非要劳累到漫才客出山,在十业大界搜罗,隔三差五地带青睐的人回去,真是养了一群好徒子徒孙。”
申屠端鸿审视着她的情绪,不能再从中窥探到有用的线索,失望地摇头,“我有诚意,怎奈老前辈不合作。都说妙手丹青,妙手丹青。既然这双手对您老人家必不可少,那这双腿,留着亦无用处。”
她打了个响指,随同的阴魂扑上来,一口一口咬掉鹤知章腿上的肉。连骨头都嚼烂了,吞进喉咙,啃得嘎巴嘎巴响。
“好吧,不开玩笑了。帮我捎带一个口信,我饶你不死。
凌迟处死,莫过于此。鹤知章强忍着哆嗦,冷汗直冒。
申屠端鸿单手将殊时寨寨老项上人头拧碎,肉沫浓液喷溅了一身。“塌下窟窿,拉亏空。让问道宗那群老不休洗干净脖子等着。记住,拖欠的债,总归是要还的。”
人在畅快的笑容中,朝后方摆摆手,高悬在殊时寨上空的丧胆游魂幡吸纳完游走的百万阴兵,自动归入她掌中,扬长而去。
鹤知章福至心灵,朝着她的背影喊,“我两位师姐不是你们动手的是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丹霞峡将修炼杀生道的修士,称之为魔修。那多杀一个,少杀一个,背负弥天大罪又如何?看我们谁能争先锋。”
膝盖以下部分被吃空了的鹤知章,疼得两眼昏花。她在原地熬了一会,才有力气找出穿云箭投放。
一支红色信号的穿云箭,明彻夜空。
支援的羡瑶台修士和问道宗落花峰峰主谢无邪,前后抵达。前者要跟她盘问到底,后者邀约她回草泽谷继任谷主位置。
“你们能不能先关心一下我的伤势,和排查排查殊时寨是否有其他幸存的人?”
“抱歉。”
夜幕星子寥落,一颗一颗,像洒落在天穹的碎银。鹤知章被抱上通往草泽谷的天宇船,负责善后的羡瑶台修士支配了沦为人间地狱的寨子。
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她的意识能保持住清醒,得益于年轻时候遭际的神煞屠戮,正是由于先前见证过的血海尸山,被啃咬血肉的痛楚就被固定在了忍耐范围之内。
“两者同样麻烦,我不能不选吗?”鹤知章仰望着虚空。
谢无邪不赞成她的鸵鸟心理,“那你应该在放出穿云箭后,立马离开。”
她,立马离开?她倒是想啊。鹤知章抚摸着坑坑洼洼的大腿,膝盖头以下的位置全被啃光了,连骨头都没给她剩一把。是铁了心要惩治她的三缄其口。
能从九重霄魔修手里死里逃生,已实属侥幸,她真不想再卷入陈年旧事的是是非非。
同理,两方都不应承同样会带来诸多烦恼。
被羡瑶台判断为和魔修里应外合,一通严刑拷打后,背负着罪名被绞死……
是他们一贯的做法。
“怀璧……”
谢无邪实况转播的玉牌,传出随水峰峰主的声音。
濮阳韫玉一个剑招,将看不到尽头的长夜,照得月明如昼。倾倒了哺育着五谷丰收的红土壤,投掷至遥遥相对的苍空,刻镂出辰砂般的月光。
“你还是一样妇人之仁。”
濮阳韫玉一句话得罪一群人,羡瑶台派遣的女修皱起眉头,鹤知章重整旗鼓,决定返回草泽谷,找到机会,扎随水峰峰主两、三百针。
到达曲风镇废墟上空的许勤丰,拔剑蓄力,“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妇人之仁。”
剑修气血上头,打起架来,主打一个不管不顾,不会理睬是否会殃及池鱼。
要怪只能怪呆愣地杵在原地,不能一口气跑出几千米的路人。
许勤丰握持的本命剑花事了,在掌心嗡鸣作响。剑身聚拢的剑气,化为实质,幻化出一朵朵白色荼蘼,飞速地完成从??花芽到花蕾,再到花瓣的转变过程。
未见形貌,先闻其香。
馥郁的香气携带着草木清香,像是一颗剥开的柑橘。落入人口中,轻轻一咬,溢散开丰沛的汁水,充盈无意识分泌着涎水的口腔。
能够想象到它原先敦实地挂在树梢,莹润的果实饱满到压弯了枝头。脆生生的枝条承受不住重量,橙到发红的果子一把把掉下来,准确无误地坠进编织的筐箩。
和晴大新同行的年头,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唢呐匠,给许勤丰添了无数烦难,而全部要她来收尾。
两人磨合期不长不短,恰好能让一个惜字如金的剑修,蜕变为口条和她的剑术一般流畅的种子选手,并卡在她挥剑一刀两断前终止联系。
这归功于晴大新十二个时辰喋喋不休的口头输出,吐口唾沫星子都能噎死人。
譬如,晴大新问,“弄啥捏?搁那僵得跟头驴似的,栓根绳子就能拉磨。”
许勤丰回复一句,“等。”
晴大新左看看,右看看。上手掰她的眼睛,扯她的嘴巴,就差把整个头塞进去,查验她的心肝脾肺肾。接着神神秘秘地道:“你是只会说一个字吗?说多了要收钱?还是说,你其实是个结巴,不想在人前暴露?”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日常共事通常是她在后头埋头苦干,晴大新站到台前昧下悬赏,并且致力于把糟糕的局面变为现况。
与其相处,要用好心态怀抱期望,同时做好最坏的打算。保不齐对方啥时给她捅出一个大篓子。
有事没事,还总爱撺掇她变几朵花来嗅嗅,丝毫不在意她挥动的剑招,本身就是一大杀器。
身为唢呐匠的晴大新,不是理想的搭档。说不出几句中听的话,身陷囹吾仍不改其意。她也不完美,摆脱不了宗派指令,此身已成问道宗门人,辜负白首同归的许诺。
荼蘼花是离别之花,暮春开放的花卉,盛放时节绚烂,遗憾花期短暂,其存在则意味着终结。与她和晴大新的友谊异曲同工。还没来得及好好珍惜,就只剩下惋惜。
韶华逝去??,要值得怀念的往事都相异。
大抵人世间的美好都要用逝去来悼念,不行至末路,不能领悟其真谛。
与濮阳韫玉对峙中门的许勤丰动手,垄断尘世三千色。
“剑技——花开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