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检查一通,淮知远只有被地面树枝划破的伤。就这样,他心里还是哐哐跳个不停,赖在母亲怀里哼唧不肯起身。
秋黎惊讶之余不忘讽刺:“没出息,我们星河可是一声没吭。”白眼都快翻天上去了。
洛不觉手下留情了,她不屑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刚收回手就触到了一双毛茸茸的爪子,小爪抱住她的手端详:“不觉,你还有这手艺呢!教我,教我!”
“好。”
“妖怪,她是妖怪!爸叔伯婶,老二,你们快打死她呀。”
这人手段奇特,是好是坏,什么来头尚不能断定,况且目前只针对了淮家,众人相顾无言,不敢动弹,显得淮知远的咆哮声突兀又烦人。
“啪!啪!”
淮青山迎着儿子委屈的眼神,干脆利落地给了两巴掌:“长辈还在,哪轮得到你先说话!就是打死也活该!”
时渔忙去拉他再次抬起的手,小声嘀咕:“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是四十七年前……”被阴冷的眼神止住了话头。
淮青山慢悠悠走到洛不觉面前,头微微垂着,双手作揖道:“犬子顽劣,冒犯了您,任凭处置。可否告知您因何而来?”
“心口不一,枉为人父。”淮知远敢这样行事不就是他默许的吗。
这话不留情面,淮青山面上有点挂不住咳嗽了两声。
淮文进闻声赶紧上前:“不觉啊……”
“愚孝软弱,连累妻女。”
淮文进被怼得没声了,洛不觉目光扫向眼神闪躲的时渔:“毫无主见,一味顺从。”
“狼狈为奸,不配做人。”她很公平,连挤成一团的老头老太太也没落下。
淮知远歇斯底里:“姓洛的,过分了吧!”
“大脑平滑,不如草履虫。”
淮星河本是魂不守舍的,此时紧咬住下唇却还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秋黎也没怕惹祸上身得个八字箴言而去制止她,只欣慰道:“能说会笑就还好。”
一团模糊的身影就在此时堂而皇之地蹿上洛不觉头顶,揣手团好后,眨眼的功夫她手上就捧了一堆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这猫邪乎。”
小木的不满如有实质,那人讪讪闭嘴。
“咋回事?这东西看着有点眼熟。”
“嘶,我瞅着也是。”
“这不是老祖宗留下来辟邪的吗!”已经有人认出来了。
讨论声中,洛不觉蹙眉一把将手中物什挥出去,数个三界牌就这么从红布包里散落出来。
“使不得!”
“哎呀呀!”
那群老家伙瞪大了眼,伸直臂膀往前冲,要用手去接。
他们哪里来得及?
头顶的团子从身下抽出一只黑爪子,五趾开花,那些三界牌停住下落的势头,慢慢往上升最后悬在半空。
小木打个哈欠,心道算是给洛不觉省了点灵力吧。
“呼,还好,还好。”
还未等他们这口气捋顺,深潭发生了异变。
表面的黑浆一会变得更加浓稠厚重,一会又似要撕裂一般,拉扯出藕断丝连、流汤滴水的系带。
咪咪满脸嫌弃:“咦!看着好恶心。”
洛不觉不动声色地带着两只猫往后挪了两步,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
“若如传闻所言三界牌极阳,而此潭又是凶煞属阴,距离如此近有所反应也属正常。”小木注视着水面,“藏匿的阵法封锁阴煞之地,但分散的禁制又长期与三界牌处于一处,这两者或许早就不分彼此了,所以阵法此时才显得这么矛盾。”
小木顺爪轻拍洛不觉额角:“这是个好机会。”
洛不觉颔首再次运行灵力,水面刹时间翻起大浪,水位线不断上移,淹没了经年累月祭拜的痕迹。
淮知远看呆了:“咱家门前水塘这么猛?”
淮家人和村里人都站在淮青山身后,等他拿主意,他视线停留在洛不觉身上,挣扎了许久最后叹息着摆了摆头。
水下之物不停撞击着水面,可始终无法突破黑浆桎梏。
“布此阵之人,实力在我之上。”洛不觉脸颊滑下汗珠。
“水里那些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变得关键起来。
洛不觉垂眸,咬牙切齿道:“他们数代人,溺毙的女婴!”
小木看向那群人的眼神顿时变了,倏尔纵身跃下,以极快的速度在人堆里转了一圈,接着转身一撒,将搜集来的血滴一半融进三界牌中,一半甩进潭里。
果然潭面更加躁动了。
小木道:“亲人血,也是仇人血,怎叫她们不激动!”
三界牌不排斥后人之血,阵法的气息变得更加混杂,封印之力也愈发薄弱了。
听得小木这样说,洛不觉怒火瞬间被点燃,用尽全力驱使灵力,黑浆被冲撞得破洞百出。
忽然,一声清脆的鸟鸣声响破天际,潭面如被炸开一般,水花倒逼雨水直冲云霄,水雾弥散叫人看不真切眼前景象。
众人身体蜷缩,拿双手挡住头部,狂风和扑面的水气让他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等剧烈的动静停歇了,胆子大的才敢慢慢睁眼。
“啊!!!!!”
人群里传来惊叫,张婶面容扭曲,手哆嗦着往上指。
水雾散去,眼前景象清晰可见。
那年轻女孩背对着他们,身姿挺拔,衣袍猎猎作响,高扎的马尾随风飘动,正仰头眺望着半空。奶牛猫尾巴盘在脚边,一动不动蹲在她右侧。
空中悬浮着一把通体炫黑的剑,甫得重见天日正如饥似渴地吸收天地之气,剑身嗡鸣不断连带着束在它身上的链子也发出声响,似铁器撞击也似击水声。
剑身上的束缚延展出无数条锁链,每条锁链的末端连着一个婴儿,她们还保持着在水里的姿势——双膝蜷起,拳头紧攥放在颌下,头也是微微垂着的。
锁链很长,垂落的弧线相互交织,看着更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这网挂着黑浆,滴水如帘,浓郁的怨气向外散发。
就算是有心理准备小木还是极度讶然,接着不由生出悲悯愤怒来。它回头横向那群人,却见他们退得更远了,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小木一怔,无声讥笑。
半晌,惊雀终于停止嗡鸣,苔藓淤泥褪去后,乍一看好像更加锋利夺目了。
洛不觉与惊雀心神互通,此时正无声交流着。没多久她的眼圈就开始泛红了。
东梧剑宗爱徒,不秋山贵女一向得体,小木哪见过她这样,顿时慌了神:“不觉你,你怎么了?”
洛不觉吸了两下鼻子,想要说话,开口之际胸口一抽又被压了回去。
小木想了想,打算用眼前正事来转移她注意力,歪着脑袋仰头问:“惊雀为什么会在这里呀?”
话音刚落,洛不觉整个眼眸都红了,接着去掉避水术,淋起雨来。大雨倾盆,瞬间她浑身就湿透了。
“若不是惊雀,在水底沉睡的就是我……是它,救了我。”
“啊!?”在洛不觉怀中瑟缩成一团的咪咪都忍不住冒出头来。
“怎么会这样?”小木连忙追问。
“那就要问问他们了,”洛不觉深吸一口气,冷声喝道,“要跪便过来跪!”
众人身体一抖,交换眼神战战兢兢怵在原地。
秋黎提醒道:“人家叫你们过去呢。”
淮青山三角眼一瞥,秋黎别开脸。
“都过去吧,又能躲哪去呢。”淮青山第一个迈步,“知远、文进你们四个就待在这里吧,不关你们的事。”
“好!”淮知远生怕答复慢了。
淮文进担心道:“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淮青山唉一声,想要再抽一杆叶子烟,烟叶却湿透了,咂巴咂巴嘴对其他人说:“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现在这样不正好?跟我一起过去吧。”
他们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变得坚定,正打算挪步,一股力量凭空把他们拖向水边。
是洛不觉等不及了。
淮文进快哭了:“怎么把我也整来了。”
洛不觉斥道:“啰嗦!”
一辈子没见过的诡异景象看得更清楚了,老家伙们战栗不止,顾不得拖行受的伤,哭着嚎着喊:“作孽呀!”
似乎在回应他们,所有尸身开始震颤,锁链更加激烈地晃动起来,巨网像是恨不得把这群人全部覆在其中。
“啊啊啊啊啊!”
“祖宗保佑啊!”
他们汗毛倒竖,跪着往后缩,又因为手脚不听使唤,动作一片滑稽,哪还有稳重的样子。
张婶壮着胆子问:“你不是淮家孙女带回来的朋友吗,一个外人为什么要在这里生事呀?死者为安,把她们翻出来做什么?”
“呵,外人。”洛不觉盯着淮青山。
有人一把推倒淮青山:“你淮家的恩怨,非要拉着我们来做什么!”
“你倒是去说清楚啊!”
所有人都看着他。
“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淮家左右算是绝后了。”淮青山本来就驼背,现在有意低着头,肩头不停耸动,竟是笑了起来,“难道就淮家这样做了?那些孩子与你们无关!?”
其余人偃息旗鼓。
张婶哭道:“死也要死个明白,你倒是说说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淮青山坐在地上,嘴里叼着点不燃的烟杆:“四十七年前,时渔生了第一胎,是个女儿。爹本来就不满意,娘又从外面拾了个女孩回来……”
洛不觉也陷入回忆,她刚到这个世界就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小小的身体被衣服盖住后几乎看不出来。
说来好笑,要不是这身布料不错的衣衫,可能都没人发现她。
洛不觉还记得,那是一个面容和蔼的妇人,她本是被衣物吸引过来的,看到自己后了然道:“准是个女娃。”
妇人将洛不觉散落的物品都拢在一起,临走前定睛看了回洛不觉,这一看她就挪不动眼了。小女娃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生得极好,让人心生喜爱。
“唉,我的女儿要是能长到你这月份肯定也这么惹人疼爱吧。”妇人对手指哈了哈气,轻按在洛不觉脸蛋上。
洛不觉深知,得抓住这个机会,她伸出小手握住那根手指,挤出个甜甜的笑。
妇人心里顿时软成一滩水,鬼使神差般就把她带回去了:“左右时渔生了,奶两个也是奶!”
“哪有娘想的那么容易,寒冬腊月缺衣少食,大人都吃不饱,孩子又哪得奶水吃,喝米汤喝得面黄肌瘦像个耗子。”淮青山长吁一口气,“孩子多吃一口,大人就少吃一口……”
“赔钱货,早该溺了的!”淮书杰语气烦躁。
妇人看着神情冷漠的丈夫:“你还要再夺走她一次吗?会遭报应的!”她俨然已经把洛不觉当成了自己死去的女儿。
“全村数代都做这个勾当,别人不忍亲手溺死孩子,就交给我们,要有报应早就报了,何况咱还有祖宗护佑、祖师爷亲传!我儿下一胎必得子!”
夫妻两争吵起来,淮青山没敢吭声,时渔只是紧紧抱住孩子。
“爹打定了心思,就算娘看得再紧也有疏忽的时候,等她发现不对劲,两个孩子都被扔进塘里了,那天一向平静的塘水竟平白起了漩涡,还发出了奇怪的动静,水面像布匹一样,破了一个洞窜出一道光,”淮青山睨了眼洛不觉,“爹被吓得脸色惨白连送行的香都插不稳,从那以后全村不再溺婴。”
故事说完,大家都安静了。
以洛不觉的身世和修行天分,哪经历过这些,回想起来既愤怒又委屈,感觉那个弱小恐慌的自己仿佛正伸着小手在向她求救。
又过了几息,她强使自己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问道:“你和时渔在干嘛?毕竟,还有你们的孩子。”
淮青山支支吾吾道:“这……这这,他是长辈,我们也奈何不了呀。”
“若是男孩,大人便能耐住饿了?”
“男孩毕竟能传宗接代,将来可以撑起门户,赚钱也容易些,忍忍还能有点念想,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到头还得带走一份嫁妆……”淮青山感到压力,声音越说越小。
洛不觉看向其他人,具都点头,好像在说:就是这么个情况,咱也没办法。
“连口饭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