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睛……吵闹?”
这个描述太奇怪,眼睛又怎么会吵闹?
吉田筱乍一听起来,也只觉得无一郎大概又是在嫌她烦了,就像是叛逆期不愿服从家长任何指挥的孩子。只不过被嫌弃了太多次,是个人都能成长出不少抗性。
她不过脑子,十分敷衍地嗯嗯啊啊了两声,拿着那把断刀,放手里观察把玩。
无一郎瞧了她一眼,又继续说下去:“每次看上去都觉得你好像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但刚刚问起来,你却又什么都不愿意说。”
仿佛是对他的用词进行了一次仁慈的解释。
这时,吉田筱才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她看向无一郎的蓝色眼睛里露出几分惊诧。
无一郎站在树下,穿着的是某种吉田筱并不能准确分类的服饰,传统样式,灰黑色。
其实这样的穿着并不是吉田筱记忆里的课本上大正时期所流行的,和服搭配帽子拐杖的西洋服饰那般样子。
而无一郎也不是她印象里穿着鬼灭学园校服的样子了。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从吉田筱的视角去看,一切都变得很容易解释。
因为她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那个世界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们是青梅竹马来着,他们一起学的将棋……
但她并没有立刻作出回复或是为自己解释,像是作了一番思想斗争。
“因为有时候,反而是得到了答案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吉田筱将手里的断刀支在墙角,说完她的回答,自己却反而摇头了。
……
此刻时透无一郎的沉默似乎也是在问:这算是什么答案。
吉田筱其实也觉得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人信服。
可若是能够直接回答的话,她又怎么会愿意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她背着手,想要轻快地转个圈然后走回原地,却怎么都觉得轻松不下来。
对,她想要说的东西很多,可这些跟这里的无一郎有什么关系。
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所以我不能说。是与那个世界的你有关,与这个世界的你无关,所以我不能说。
实在不行的话,把这些一股脑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她从那个世界带来的一份爱屋及乌,恨屋及乌,一股脑抛给他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他又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连名字也记不清。
“我想说的……”她又踟蹰着要开口。
“哦,平局,所以你并没有要回答我的问题的必要。”
无一郎不知道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什么,突然就连吉田筱的借口也给她找好了。
“啊?”吉田筱转身的动作一僵。
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借口!
吉田筱伸手撩了把脑后的头发,任其在风中四散,故作镇定地说:“咳……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
她明明差点就要说出口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对话之时,一直存在在她耳边的弦外之音的话。
她早该说出口了。
——我们明明并不认识。
他们并没有熟到需要承受一份陌生的情意的程度。
自然也就没有如此这般的义务。
如果她当时说了,拿着一份仅她可见的回忆去说,对于大正时期的无一郎,这何尝不会是一种不公平。
作为一个尊重并认可赛场上那近乎残忍的公平的棋手而言,吉田筱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在她面带笑容所背着手的那只手心里,被她掐出了一道作痛的痕。
她明明都魂穿过来作为这个世界的“吉田筱”再生长了十多年了,她应该可以表现得,不那么,不那么“那个世界的吉田筱”才是。
*
但等她那个转身的圈转完,她又觉得自己已经反思完毕了。
刚收拾好心情,就见无一郎开始往一旁空旷的地方走,手里依旧大咧咧攥着训练用的刀。即使察觉到吉田筱投过来的视线,他的语气里也不存在任何私自加练被抓包了心虚:“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听从你让我休息的必要。”
还以为是愿意和她讲道理了,结果是这么回事。
无一郎一刻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刀,即使在刚才吉田筱那么真情流露的环节,他依旧在伺机继续他的训练。
这□□崽子。
拿她定的规矩唬她。
吉田筱顿时有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感受。
但又不得不认可无一郎的逻辑,毕竟这规矩是她提出来的,而且她也受益了。
她能怎么办呢,又记起忍布置的任务,她当然只能——好声好气地劝:
“说的也是,只是没有训练桩的话,你不就只能练习素振了吗?按照忍给你规划的训练量来说,应该已经足够了吧。”
既然已经搬出了蝶屋之主来,分量已经足够。
“那干什么?”无一郎不着她的套,只是反问回去,像是把问题当成一个皮球一样踢回来给她。
“就是坐下歇一会儿也不成吗?”吉田筱单纯被他那没有“休息”二字的词典气到,甚至试图激起这位的同理心:“快到晚饭时间了,要是来人发现我不仅放任你超负荷训练,还助纣为虐甚至和你狼狈为奸,我也会被连着一起骂的。”
无一郎“哦”了一声,随后将木刀换到另一只手,毫不在意地甩着右手,提醒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出于自愿行动的,那么你被蝴蝶骂了,其实和我并没有关系,因为不是我让你陪我练习的。”
好好好,能言善辩,记忆超群,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大正时期无一郎。
吉田筱难得无言以对。
她一个箭步冲去那堆已经是废柴了的木刀,挑了把干净的,这次也不在手里掂量了,背后冒着黑气,朝他走来。
“那再打一遍。我赢了你就休息。”
无一郎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
万分不情愿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干脆利落地说了声:“不。”
可能是那表现出来的嫌弃太过于明显,让此刻的吉田筱那份不爽的火焰愈演愈烈。
“跟我打一场。”
“不。”
“我让你一只手跟你打。”吉田筱以为这样的条件会让他感到动心,没想到无一郎只是把脸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道:
“不要,我要自己练。”
接下来又是一顿掏心窝子的输出:“你现在变吵了,让开一点。”
*
最终不知道为什么软磨硬泡总之还是成功了。
吉田筱还是坚持如她所说,让一只手,左手背在身后只用右手执刀,和无一郎所站的地方隔了两米左右的距离。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吉田筱那闲不下来的脑子又把现代剑道和师傅所教的东西搅在了一起。
在剑道比赛中击中可以得分的部位有四个,分别是:头,手,躯干和喉,师傅他们所传授的剑道跟现代的差别很大,而且师傅一般是把她揍到站不起来为止吧,但击打位置也是以这几个点为主……
比如她所能记得的有——被师傅狠狠打中手腕242次,被师傅狠狠痛打躯干335次,一般不打她的脑袋……以及被木刀抵在脖子上1487回。
整整1487回。
现在她和无一郎的身形其实差不多,所以并不存在不方便攻击到的部位。
就算按照一比一比一比一的概率来看,脖子被攻击的次数并不应该高出那么多……对付盔甲武士吗?可脖子处也是有防护的。
有什么是脖子非被砍一刀不可的理由吗?
她回忆着1487这个数字,又觉得脖子处隐隐发凉。
果然,眼前无一郎的身形闪过。
吉田筱斜着眼睛往左边一暼,便知他打算压低重心避开她竖在身前的刀刃,然后从左侧向上攻击她的脖子,毕竟她背着左手,防御难免薄弱。
有点可惜,因为被她看到了。
右手握刀向下狠抽一刀,正中朝向自己袭来的刃,啪嗒一声。那望过来的眼神明显有些惊讶,大概觉得自己在走神,不会这么快反应过来。
这十成十力道的一下没能把刀从无一郎手里震下来,吉田筱觉得更是有些可惜。
无一郎为了消力也不得不暂缓攻击,专注于防御,几次试探均被拦截。她再起手便是左右两下,动作轻描淡写,但每下都把无一郎那边的剑尖都抽得歪斜。
大抵是背着一只手,倒是显得右手动作狠厉了。
因为不想再拖,便想后撤一步拉开距离,无一郎看她攻势暂歇,又开始警惕地盯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想,要不是他刀上一点也没松劲儿,这还真是一副相当无害的样子。
二人交剑试探,无一郎上前紧逼一步,但不料眼前的那把刀却后发先至,已然抵在喉口。
虽然他反应够快,立刻将目标换成了防住筱的刀,他也做到了,虽然吉田筱没打算砍下去,但他的刀架着自己的,确实让刀锋无法更近一步了。
只是就结果来看,还是胜负已定。
只不过,吉田筱并不觉得他会服气。
但他目前也只能不服气了,今天再来多少次,无一郎都打不赢自己。
*
虽然她并不喜欢直接用天才来代称时透无一郎,时透有一郎这样的人,但吉田筱根据自身经验来看:你能欺负天才的机会并不多,除非是在他刚破壳还没学会飞的时候。
她脑子不合时宜地回忆起在自己遥远的回忆里,他们师兄妹照惯例跟师傅下棋时,被按顺序挨个杀的落花流水,吉田筱还咧着牙失魂落魄,时透俩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多少年后才能下到师傅的水平了。
她眨眼敛去方才片刻的思考,小忍的任务还放在这里,为了能让自己的话在无一郎脑子里能重些分量,她大概只能尽量让他现在更服气一点……
毕竟,之后的事她也说不准,因为她内心隐隐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宿命感。
无暇言它,她的整条手臂都在和无一郎较劲,顺着剑锋交叠之处,还能够感受到源源不断传过来的颤抖。不过他也只能让自己的刀动的没那么随心所欲一点了,吉田筱就这么单手一寸一寸地将阻挡着自己的刀也连带着移向她想要移动的方向。
“你现在没有任何力气来阻止我的攻击。”她用着冷静而陈述的语气,将刀尖靠在无一郎的右肩上,思考着该用怎么样的说辞:“如果我在这里敲一下你明天都提不起来刀。”
“还要打吗?”
刀尖受到阻力变小,沿着衣服表面缓缓下滑,最终停靠在黑灰色衣服的侧腹,她凭着原来模糊的记忆,大致勾画了一下登纪子告诉她的剑道比赛的的分区。
“然后这一片会被打得青紫。”她觉得自己的劝说可能有了效果,无一郎明显往一旁躲了一下。
她抬起刀,顺着小臂往下滑,停在那双,她觉得在晚上白的可能都能自发光的手腕上。兴许是觉得说服力不够,她甚至把袖口往后挑了挑。
“要是敲在这里的话,你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筷子都拿不起来。”
吉田筱突然感觉不对,明明她只是试图劝解这个不服输的人放下没必要的反抗,却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她是能看到那双绿色的眼睛是带着某种情绪看着她的动作的,且手头上能够感受到另一把刀反抗的力气越来越弱,现在她几乎是划到哪里,都不会有什么阻碍。
她看看刀,又看看无一郎的脸,接着看看刀,又看看那张脸。
反复看了好几个来回,刀尖最后还是十分怂地蹭过衣袖下露出的那一截手腕,停在现在已经完全不动了的刀上。
最后,她只好在望过去的视线里投注几分问询。
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伴随着似是妥协的,她自己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右手垂着手腕对着刀柄敲了一下,无一郎手中的木刀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那个……”吉田筱的视线先是慢慢低垂,又在心虚地抬头:“……所以你同意休息吗,时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