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数日，映秋苑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幕布隔绝了声息。
每日早晨的日光仍会准时透过窗纱洒在案几上，落在那本账册封面，却再无人翻阅。
程若婵依旧坐在旧位，只是神色沉静得有些异样，连小喜奉上的早膳与汤羹，也常常只动了两口便放下。
那页曾被她亲手撕下的账纸被锁入了匣中，从那日起，她便不曾再提一句“账”字。
有时她会一动不动地坐上一整个午后，指尖轻轻摩挲茶盏，眼神却空落落地，像是心思已不在这方宫墙之内。
小喜起初不敢多言，只在旁守着。可日子一久，终究有些坐不住。
她试探着拿起一本新送来的账册：“姑娘，这批账是太后那边催下来的，前头账房已经初审完……要不要先过一眼？”
程若婵看了她一眼，却只是摇了摇头：“放着吧。”
“可您总得……”
“我累了。”她轻声道，语气不重，却有种淡到极致的断意。
小喜指尖一颤，话到嘴边终究咽了下去。
她不知道姑娘在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只觉得那一夜过后，她整个人就像被风吹熄的灯火，一点点沉入了寂静。
很快，这种寂静便不止于映秋苑之内。
有宫人私语道：“听说账房那边连日无人过问，已经压了好几道了……”
也有人笑言：“那位程姑娘，才上任没几日就闭门不出，是不是怯场了？宋姑娘怎么不管管。”
更有好事者趁机添油加醋：“说不定是账上出了错，被压了消息呢。”
风言风语从账房传至整个宫中，最终流入了漪澜殿。
紫苏得了消息后回来禀报，脸色已有几分难看：“姑娘，映秋苑那边……已经三日未动账了。”
宋清仪执笔的手微顿，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这场局，李青莲下得极准。
若婵……已经沉进去了。
御书房内，窗外枝头晨鸟啁啾，殿中却寂静得听得清墨滴入砚的声音。
沈芊芊立在案侧，一手轻轻研墨，一手托着册页，神情懒懒的，眼角余光落在正伏案批折的萧承煜身上。
一盏茶过去，殿中还是无人说话。芊芊终于轻咳一声，语调闲散道：“陛下倒清静得很，整日批完这些奏章，连抬头都懒得。”
“哦？”萧承煜头也不抬，语气似有笑意，“你是想我抬头看看你？”
沈芊芊懒洋洋地斜倚着案角：“倒也不是，我只是突然觉得，宫里几位姐姐倒斗得挺厉害，您可真是不管事的好手。”
萧承煜笔锋一顿，终于抬起头：“宫里谁斗了？沈芊芊，你说清楚些。”
沈芊芊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听宫人说，账房那边的姑娘连日不出，账册堆得比我院子槐树都高了。”
说到这儿她停了停，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有人说是出了错，也有人说……是斗输了。”
“谁跟谁斗？”萧承煜眉尾微挑，语气似漫不经心，眼底却已有些锐意。
“还能是谁”沈芊芊笑吟吟道“太后的两位红人呗，我可羡慕的很呢…一位是总务，一位是总督”
萧承煜扔下手中笔，一把怀住沈芊芊的腰肢，搂向自己怀里，压低声音道：“你这么想离开御前？离开朕？”
沈芊芊倚在他怀里，嘴角噙着一点不甚正经的笑：“臣女要是离开，只怕陛下又觉得冷清了”
萧承煜哼了一声，唇角噙着一抹笑，“你倒安分得很。旁人都忙着掌权，你却只会抄抄册子、撩撩我…来了御前这么久，怎么今天才想起来吹耳边风了”
沈芊芊轻笑：“那是她们志不在此”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语气忽然收敛了几分：“不过说来，若真出了岔子，您这清净也未必留得住。毕竟账房之事若有差池……流言可是能传到殿前的。”
萧承煜闻言，眼神一顿。
良久萧承煜才看向沈芊芊：“我感觉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哦？”沈芊芊抬了抬眼皮，“闲聊几句罢了。”
“宫务之事，陛下爱不爱管，我怎敢劝呢？”
她说罢一笑
萧承煜只觉得有趣，斜倚靠椅，低声哼笑：“沈芊芊，你不说破局，却一语点穴——当真是……有趣的很呢！”
“张公公。”
张公公从偏殿应声而出。
“传内务房，说陛下要看几月内账目流转流程，查清楚谁动了、何时出账、从谁手中过。再让账房交个名册来。”
他语气虽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凉意。
张公公领命而去，脚步极轻，却藏着风起的意味。
萧承煜这才看向沈芊芊：“你倒好，信手一句话，叫人动了。”
当日傍晚，漪澜殿内。
纱灯初上，窗外落霞染红宫檐，一切看似平静如常。
紫苏低声禀完消息后退下，宋清仪凝立良久，忽然轻声道：“紫苏，去请沈姑娘来殿中一叙，就说我欠她一盏茶。”
夜色渐深，沈芊芊到时，宋清仪已在案前煮好茶，香雾缭绕中气氛微冷。
“你今日这话一出口，宫里已经议开了。”宋清仪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芊芊懒洋洋地坐下：“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倒叫姐姐紧张了？”
宋清仪看了她一眼，神情依旧温雅，语气却多了一分淡淡的力道：“以后别替我开口。”
她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撑。”
沈芊芊抬眼看她，忽然笑了：“你放心，我不做别人的刀，也不做你的盾——不过有时候，风吹得太紧，总要有人松松口。”
宋清仪一怔，旋即微笑着低头斟茶：“那我便谢你这一口风。”
纱灯之下，茶盏轻响，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而沉静。
沈芊芊手指轻扣茶盏，盏中茶色清浅，倒映着灯下的光影，她看着那水面微晃，忽而语气淡淡问了一句：
“你真打算什么都不解释，就看着她误会你？”
宋清仪轻轻一笑，那笑意却淡得近乎虚无：“解释了，她便不会信了吗？她要是因此抽身，反倒是好事。”
沈芊芊微挑眉：“你这是……怕她再被牵进去？”
宋清仪没有应声，只是静静抬眸与她对视，那一瞬，眼中却没有一丝避让。
沈芊芊顿了顿，忽而起身轻声笑道：“走了，明天我让妙音去看看若婵”
翌日清晨，栖凤阁内。
沈芊芊坐在案前翻着册子，春杏端了盏温水进来，还未开口，门外便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沈姐姐……”
那声音带几分欢快。
春杏掀帘看了一眼，笑道：“小尾巴来了。”
“沈姐姐，今日真的不去御前吗？”周妙音笑嘻嘻地问道。
沈芊芊慢悠悠地应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用，不过我今天倒是有件事想麻烦妙音。”
“嗯？”周妙音小脑袋微微一偏
“映秋苑那边你这几日可没去？”沈芊芊淡淡问。
周妙音一怔：“若婵姐姐她不是……最近身体不大好么？”
“是啊，身体不好，情绪也不好。”沈芊芊拿过窗边茶盏，随手晃了晃，“你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去送个糕点，她心细，不一定愿搭理我，倒是你，她见了不容易防备。”
——沈芊芊明白，仅靠宋清仪的沉默，程若婵或许永远不会再回头，可若妙音这样一个温柔不设防的人出面，或许能松动那一层心防，哪怕只是一丝，也够了。
映秋苑内，今日尤为寂静。
小喜正在院中掸尘，忽听脚步声急忙迎出，见是沈芊芊与周妙音同行，一时间惊讶得微张了口。
“沈姑娘、周姑娘……”她急忙行礼。
“你家主子呢？”沈芊芊随口问道。
“还在殿里……这几日她总不肯出来。”小喜眼中露出隐隐担忧。
沈芊芊点点头，没再多话，只看向周妙音。
“快去吧”
周妙音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进去看看程姐姐。”
小喜让到一边，眼中含着感激。
周妙音轻轻推开的屋门，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沉，窗帘未曾完全拉开，落日的余晖从缝隙间斜斜照入，在地上投出一片浅淡的金纹。
程若婵正坐在榻旁案几前，神情静若止水，手边那盏茶早已凉透，雾气散尽。她未抬头，只淡淡道：“小喜，我说过不想见人。”
“若婵姐姐，是我。”周妙音轻声开口，语调温温软软，带着一贯的天真清亮。
程若婵怔了怔，终于抬眸，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眼神一闪，声音却仍淡淡的：“妙音，你怎么来了？”
周妙音走近两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案上，小心打开，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溢出：“沈姐姐说，映秋苑太静了，叫我来陪陪你。”
程若婵没接话，只低头看着那一盘桂花酥，眉眼似柔，心中却涟漪暗生。
周妙音见她不说话，便拉过一方软榻坐下，歪着头看她：“你最近都不肯理人，是不是……不开心了？”
程若婵微动了下唇，却终究只是摇头：“没什么。”
“若婵姐姐，我不懂什么账本规矩，但你若不高兴了，就说出来。你若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受了委屈？”她语气认真，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她。
那一瞬间，程若婵几乎有些动容。
若不是她……
若不是李青莲说了那些话——
她也许，还会愿意相信宋清仪一次。
可如今……
她垂眸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再多想了。”
周妙音没有再问，只默默为她斟了盏热茶，靠在了她的肩上。
屋内一时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