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染从孟天的豪华公寓出来时,天色已晚。
等车的时候,她在秋风中裹紧大衣,思考孟天的提议。
按他的想法,只需要卫染与孟天的太太见一面,替他从中说和,因为……
“你和我同在社会上工作,应该能和她解释我的难处。”孟天说:“我想她喜欢你,至少愿意听你说话。”
卫染:“见面的确容易,只是……”她可不确定自己这张嘴,会为他说出什么“动听”的话。
“我实在没什么办法了,”孟天在浴袍兜里摸出一只烟,沉默地点上,刚吸了一口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要你去,陪她聊一聊,我怕她走极端。”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替你从中周旋,把点金奖这次的奖项换回你的名字。”孟天踌躇着说:“不过,只有这一次。”
卫染想纠正这不只是“替她周旋”,也是为他自己,但孟天显然已经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孤高的设计师,那一个会在深夜和吴义海为设计报价是否真实而争执的人了。
她甚至听懂了他的意思,下一次,即便不是孟天,还有别人。他始终认为卫染是在做无谓的挣扎。
“那可不一定。”卫染自言自语。
从她确定对手是老东家的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只是现在,还需要蛰伏。
卫染刚才在孟天家里匆匆一瞥,已经看到了财富的一角,那似乎是鼎盛的光彩,却也是噬人的火焰。
……
卫染最终答应了孟天的提议,去见秦漪,他正在离婚冷静期的妻子。
这还掺杂了卫染的个人兴趣。
在她看来,室内设计这个职业,早出晚归,没有固定的休息日,还经常出外勤,到底是多想不开才会和这种人结婚啊。
等卫染见了面,才明白了。
同行。
秦漪是孟天的大学同学,两人学的都是环境艺术设计,只不过在某一次意外交流中,秦漪怀孕了,两人商量一番,秦漪辞了职。
“为什么呀?”卫染听到这,忍不住插嘴。
秦漪微微一笑:“虽说是辞职,其实也算是公司劝退吧,你应该清楚,我们的工作都是一个项目一个项目的做,人不在,就是零收益了。我当时在的公司规模不大,容不了不做事的人,老板劝我,等生完修养够了,还可以继续回来任职。”
卫染没有做声。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生了孩子,便不得不养,孟天的工作是没有余力的,他还在事业上升期,养孩子的便只能是秦漪。
秦漪于是彻底从职业女性,化身为家庭主妇,变成了“孟天的太太”和“孟晓晓的母亲”,曾经对未来的一切期冀,渐渐湮没在孩子的哭笑中,只有偶尔陪孟晓晓搭积木时,才会想起零星。
“曾经,我也是造房子的人啊。”秦漪苦涩地说。她今天穿着一件秋香色的对襟羊毛外套,提花围裹裙下还穿了条牛仔裤,显得十分自由不羁。
卫染初见时很惊艳于她的生命力,但当秦漪说到这里时,那压抑的情绪让她整个人都黯淡了。
“你恨她吗?”卫染突然问。她问出口时,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说谁?”秦漪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
卫染:“我是说,孟晓晓。”
秦漪思索了一会:“我没有道理恨她,而且,她是第一个劝我离婚的人。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这世界上的人总是赞颂母爱多么伟大,但是作为一个妈妈……”
她看向卫染的眼睛:“我很确定,母爱并不是天然的,在生下她时,我还年轻,不明白我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我学着像理所应当的那样去照顾她、去爱。现在我老了,我明白那不过是一种模仿,是不得不为。”
卫染:“你不老。”
秦漪笑了:“我保养的不错,不是吗?可是我的心已经老了,我没有照顾好它。”
秦漪只是说没道理恨,可是她没有讲过,当孟天在外面设计出精妙的空间时,她在家里消弭了浑身的价值,她有没有怨恨过?她是不是后悔了?
在那所大学读书时,她是否也曾经立誓“为民生而设计”?
但是卫染不想再问了,追问过去没什么意义,而且现在,卫染看了眼手表,还来得及。
“你想不想…”卫染从包里掏出两张票:“就近回你的母校看看?今晚有场交响乐演出。”
“是学生艺术团。”秦漪看了看,惊喜道:“你怎么拿到的票?”
卫染摸了摸鼻子:“我一个朋友给我的。”
秦漪打趣:“这么羞涩,男朋友吧?”
卫染:“呃……”
票是上次韩邵在医院给她的赔礼,说他们学校乐团很有名,可以给卫染送送客户,卫染当时没太在意。韩邵给她塞进了包里,她也没拿出来。
没想到,这还真用上了。
跟着校友进大学的好处就是不必看地图,秦漪一路给卫染介绍着学校的场馆风景,还强迫卫染在美院的大楼前和她合照。
路过的学生都在看她们。
卫染:“感觉怪怪的,我刚上大学时也没在牌匾前面照过相。”
秦漪自从回到学校,肉眼可见地雀跃:“不奇怪,他们看你是因为你好看。我们大学的漂亮女孩子都不怕人看,实在是被人看惯了……”
卫染搞不定秦漪,只好自己一个个瞪回去:“礼堂还没到吗?”
“到了到了。”秦漪笑道:“你呀,这么瞪回去是没用的,眼睛长在人家身上。”
她走向一边被卫染瞪过、却依然看着她的男人,微笑问:“今天忘带眼镜了吗?”
那人茫然地:“我不近视啊。”
秦漪点头:“那我就没搞错了。你在看我朋友?你是哪个学院的,学分绩点多少?”
“关你什么事?”他气急败坏地说。
秦漪:“哟,我就是问问看,怎么急啦?”
“有病吧。”他拎起地上的书包,转身就跑了。
秦漪朝他喊:“你怎么知道!”
他跑得更快了。
秦漪走过来,无辜地朝卫染摊手:“看到了吗?学校里的男生,还是很单纯的。”
卫染忍笑:“我学会了,不过,你之前就这么硬刚吗?”
秦漪拉着卫染往礼堂里走:“那也没有,不过,结过婚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原来结婚还有这种好处。”卫染说。
两个人对着票找到了座位,卫染抢先一步坐到靠右的座位上,把更正的位置让给秦漪:“对我来说没差别。”
秦漪只好坐到她左边,一坐下,她笑了:“我这个位置座椅弹簧坏了。”
她说着,却也不肯起来再让卫染给她让座。
卫染无奈:“一会看有没有空位,我们换换。”
秦漪摇头:“我们学校每场都会坐满,校内校外,一票难求啊。”
卫染听她说着,环顾四周,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已经上座了九成,看来秦漪所言非虚。
她靠在椅背上,望着台上的乐器发呆,突然想起秦漪说的话:
“你刚才说,你有病……是真的吗?”
秦漪撑着下巴:“病了,又没病。”
卫染疑惑地看向她。
秦漪淡淡地:“焦虑、抑郁、躁狂,现在谁还没点心理疾病呢。”
她又沉默了,看上去回到了卫染和她最初对话时的状态。
卫染也沉默了。她想起孟天家里的废墟,那是不是也是秦漪心里的废墟呢?
既然秦漪也是一个设计师,她为什么不自己设计自己的家呢?
她的脑海里充满疑问。
场上还在进人,过了一会,卫染右侧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连忙把脱下的外套往怀里收了收。
“要把大衣挂起来吗?”有人说。
她无动于衷,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
卫染转头看去,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陆应尘的脸,他移开了目光,似乎被台上的人吸引,说话的方式很随意:“需要吗?”
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反而让她轻松许多。
“谢谢。”卫染说:“不过不用了。”
秦漪戳了她一下,卫染看过去,发现她在对自己眨眼。
“这是陆应尘。”卫染给她介绍,又跟陆应尘说:“这是我朋友秦漪。”
秦漪很热情地向陆应尘伸手,陆应尘虚拢了一下她的指尖,两人在卫染面前握了手,交换了个眼神。
这一幕在卫染看来有点滑稽,她很少需要这样介绍别人。她不自在地贴住椅背,表明面前的交流和她无关。
秦漪和卫染耳语:“他能进休息室?能不能让他顺手也帮我挂个衣服?”
卫染有点为难:“这…”
她没觉得自己已经和陆应尘熟到可以使唤她,但是怎么给秦漪解释呢?
陆应尘却听见了:“可以。”他站起身,接过秦漪递过来的羊毛小外套,又向卫染伸手。
事已至此,卫染也只好把腿上的衣服给他。陆应尘含笑看了她一眼,走了。
卫染发现他今天穿了一套西装,显得人肩宽腿长,十分养眼,不禁又偷偷瞟向他的背影。
秦漪:“他蛮帅的。”
卫染好像被抓了包,收回视线,一本正经道:“是吗?”
秦漪笑道:“当然。不过你放心,从孟天以后,我对这种成熟男人都不感冒了。”
卫染:“哦。”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