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长狭窄的宫道在疾步行走下一点点来到尽头,守门的宦官检查过代表宫正的符牌,抬手放行。观徽紧跟在张宫正身后,终于走出了晦暗破旧的永巷。
沿途经过三道宫门,道路逐渐宽阔,墙角不再能见到因潮湿而生出的苔藓。视线所见是一双双队列整齐的黑靴,矗立在两道的禁卫军身着铠甲,如鹰般锐利的眸审视地扫过来人。观徽始终低着头,弯腰跨过高耸的门槛。
张宫正领着人至明元殿前,庭中已有两人被束缚住手脚跪于金砖台阶之下。观徽跟随张宫正的动作行礼跪拜,上首男人略带威严的声音问道:“江氏,你辩说自己无辜,不曾见过死者崔珠。张氏,你已画押认罪,亲手将崔珠推入井中。那孤且问,崔珠头上因何有伤?”
张宫正等人便是在此时行礼跪拜,上首的太子将目光在两个女孩间巡睃,最终定在施令窈身上:“施氏女,你于最后见到崔珠时,此人可有受伤?”
施令窈叩首:“回殿下,崔珠不曾受伤。”
青砖墁地,殷红的血液淌进菱花纹中,张秀下身染血,受杖刑后被两个太监架着手臂,才勉强支撑着身体保持跪拜的姿势。
纵使如此,她仍旧不甘地为自己辩解,即使说话时唾液混杂血水,面容凄厉:“殿下,奴婢冤枉,冤枉啊。”
冯司直垂眸站于太子下首,时至此刻,威慑已足,该轮到他替太子殿下布台阶了。他走到两名嫌犯身前:“崔珠身死之际,只有你二人有时机作案,且你二人都与崔珠有过龃龉。江氏——”
冯司直骤然厉喝:“纵使你口舌如簧,却无半分可信证据。周嬷嬷已死,你扯再大的谎也无人对峙。是以,你从前所说皆是虚言,是也不是!”
江桃面色瞬变,但不待她说话,冯司直吩咐左右侍卫:“来人,将这罪妇拖下去打四十杖,再来问话!”
太子不曾阻止,手持荆条的侍卫依言上前,刑具上属于张秀的血迹还不曾干涸,血腥味扑鼻。江桃终于趴伏于地,厉声道:“奴婢知道周嬷嬷夜半见的是谁,请殿下留婢子一命!”
侍卫们动作一顿,看向台阶上首,端然坐于明元殿前的东宫主人。太子垂于扶手上的手指微摆,他们便明了,低头退下。
冯司直笑呵呵地说:“事关重大,此事需密报于太子殿下。江桃,你可识字?”
江桃连忙磕头:“奴婢识得几个字。”
冯司直立刻让人送来笔墨,待江桃写下人名,立时将证据呈于太子面前。
观徽微微抬起头,看向身前脊背挺直的张宫正。她心想,不知对方此刻是否恐惧。
今日能听到这一场有终无始的审讯,观徽曾经有些不解之处便全然能解释通了。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在场之人都不无辜。
人会说谎,物却不会。证物始终摆在浣院里,只看查案者是否用心。然而这一场宫女间的凶杀案之所以能吸引到上位者的目光,绝非正义使然。
冯司直为太子审出两桩杀人案真凶,正是春风得意时。笑容满面地向太子拱手请示:“宫女张秀因利杀嬷嬷周氏,因仇杀宫女崔氏,当绞。”
太子无所谓地点头,想了想,又说:“明日午时,教宫人们皆去掖庭观刑。以儆效尤,不可再犯。”
“遵太子殿下教诲。”冯司直行过礼,转身时向张宫正一拱手,随即带着面若死灰,仍大声叫屈的张秀离开。
观徽低头盯着脚尖,却听急促的脚步声自上而下,一双大掌抚上她削瘦的肩膀,头顶传来哽咽之声:“蕙柔,是舅舅回来晚了。”
呼吸凝滞片刻,观徽说不上此刻的心情是欣喜,或是恐惧。她始终对见人先给下马威的上位者生不出好感,此刻见他以娘舅亲切自居,她心底只有寒意,立刻跪下佯作惶恐:“罪奴观徽不敢受殿下厚爱。”
太子的手僵在半空,垂首望着那张与母亲肖似的面孔,心绪复杂,感慨道:“你幼时多亲近舅舅啊,如今长大了,却也与孤疏远了。”
又叹气:“观徽……是个好名字。”
弯腰将人扶起来,太子不可避免看到观徽因长久泡水而通红肿胀的手指,心下叹息。观徽见势,不敢倨傲,立时仰仗着太子的这份心疼,怯懦地抬头望着他,像是不可置信:“舅舅……”
太子瞧她可怜的模样,心想这孩子几月来必定受尽了苦楚,从前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孩如今竟怯懦至此。说话间便有了哽咽之意:“是舅舅无能,护不住阿徽。”
观徽迟疑地伸出手为他拭泪,指尖滚烫。她心想,方才那样冷酷的人流出的泪也是热的吗?原来天潢贵胄,也是会哭的啊。
太子被外甥女温情的举动触动心弦,心中感动与愧疚交织。他摸了摸外甥女的脸,又转头打量面色惶恐的施令窈,语气和缓:“你是施家的女孩,小小年纪,也是可怜了。孤与你叔叔子期,相交甚笃。”
施令窈当场哭出来,她比观徽更多了小孩子心性,抓住太子的衣摆哭求:“太子舅舅,别叫我们回去洗太监的脏衣裳了好不好?阿窈每日洗得手好痛,怎么也洗不完,还要被罚饿肚子……”
太子拍了拍她的脑袋,语气怜惜:“皇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不准罪犯家眷逃避苦役。”
施令窈要掉不掉的眼泪彻底砸了下来,太子忍不住笑道:“若非如此,孤怎会教你们这样年纪的孩儿来此地观刑作证?如今你二人既为此案作出贡献,合该有奖赏。”
施令窈的眼泪淌进半张的嘴里,好不滑稽:“我们不用洗脏衣裳了?”
“是,孤会教你们去太乐坊学习技艺,日后不必再做粗活了。”太子点点她的额头,又怜惜地摸了摸身旁怯懦的外甥女的脸颊,吩咐身边的太监将她们带去后殿吃点心。
张宫正始终垂首站在原处,观徽心绪复杂地回头望了一眼,见她低垂的眉眼上虽挂着惶恐,却……少了几分猝不及防中该有的慌乱。
“姑娘们,走吧。”黄公公拍了拍观徽的肩膀,观徽回过神来,冲着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从巍峨的宫殿外侧缓步绕行,黄公公带着两个女孩从庭院穿行而过。有了太子的态度在前,观徽总算敢将头抬起来走路,观察着东宫内的一草一木与掖庭有何不同。隐约听到远处飘忽的笑闹声,施令窈心驰神往,悄悄问黄公公:“是谁在东宫内嬉戏?”
黄公公对她也是和善,笑眯眯地说:“听这声儿便知晓是咱们崇瑞郡主,她呀,为人最是活泼。”
施令窈自幼生长在京城,对这位郡主的名头不陌生:“从前好似见过呢。”
黄公公将她们带去吃了些点心,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有宫人悄悄地凑到黄公公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便领着两个女孩走了回去,张宫正已候在宫门口。
回去的一路上,无人说话。回到浣院时,已快要到宫门落锁的时间了。施令窈迫不及待将几件旧衣裳打包好,心思已经从浣院飞去了太乐坊。
屋内熄了灯,观徽却始终不曾入眠。听着身边打起的小呼噜,她杂乱的心绪仍不曾平复。
无论从掖庭到太乐坊,最终的归宿仍是在宫里作奴婢,区别仅是做粗活还是供人消遣。
这一刻,观徽煎熬的内心恰与多年前不愿为婢,誓要脱籍的阿娘心意相通。她的这一生,喜怒嗔痴,都只想由自己做主,绝不愿一生都作受人摆布的棋子。
子夜将近,确认屋内的人都睡熟了,她悄悄出了屋子。睡前,她特意将窗子打开,便是不想叫开关门的声音吵醒别人。
她又来到周嬷嬷那间被她亲手清空的屋子里,等待片刻,门外响起脚步声。笃笃两声,窗子被轻轻敲响。
观徽走到门边,从内将门打开,而她始终站于门后。门外的人迟疑片刻,走到门边便停下了。
“你在哪?”来人的语气里带着警惕:“你刻意引我来是为何?”
观徽站在门与墙的夹缝里,手指刻意捏住嗓子说话,教人听出她的伪装:“江桃,可你还是来了。”
来人吓了一跳,左右环视屋子,最终看向门后。只是她始终没有近前探看,佯作镇定地嗤道:“装神弄鬼。”
观徽不在意她的态度,她能因为自己塞给她的纸条而来见面,便知她心中惶恐。观徽缓缓说:“你向太子说出张宫正的秘密,她为了自保,一定不会容忍你这个活着的人证。”
江桃反驳:“太子殿下会保我。”
捏着嗓子的怪声说:“日后呢?等太子不再需要张宫正手上的渠道,你会先被恼怒的张宫正杀了,还是因知晓秘密被太子解决掉?”
江桃沉默了。
她是聪明人,从她能借张宫正与周嬷嬷夜会一事保命,便能猜出她从前早已发觉周嬷嬷隐晦的勾当——以情报藏于贴身衣物内。
浣院内的低等宫女们日日浆洗太监宫女的脏衣裳,连在掖庭内都算不上是好去处。然而就是这样腌臜的地方,偏偏在皇宫内搭建起了一份不为人知的情报脉络,各宫的消息都能以此汇聚、传递。
“你是谁?”江桃问。
观徽答:“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比江桃多察觉到的一份讯息。
——江桃向太子吐出张宫正的名姓,或许正在张宫正的算计里。
从江桃向大理寺的官员说出秘密时,张宫正就已经在抉择了,江桃会成为她向上位者投诚的把柄。
此前观徽借崔珠亡魂恐吓,便能轻易让周嬷嬷吐露真相,可见她骨头之软。精明如张宫正,必定早就了解其为人。若不杀她,周嬷嬷难保不会在酷刑中松口,教张宫正陷入被小官审讯的危险中。
太小的官,张宫正无法与之完成利益交换。
而杀掉周嬷嬷,无论手段是否高明,江桃必会被冯湘覃严加看管,而江桃为自保迟早会说出秘密。
杀与不杀,皆有利弊。是以张宫正刻意以低劣的手段解决掉周嬷嬷,引起大理寺追查,进而将自己暴露到上位者眼中。
她是有价值的人,多年经营的关系网足够保下她。杀掉她,远不如将她收为己用。
而最初的审问中,江桃将证词说得模棱两可,并未在深陷泥潭之初就和盘托出,张宫正便留了心。一可看出此人谨慎,并不完全信任冯司直会保自己。二可看出其遇事留一线,将后路留给自己,也留给张宫正。
此刻真相明了,江桃的证词便成暗线,既保自己清白,又成全太子拿捏张宫正的把柄。
所以如今哪怕张宫正要杀江桃,太子也必保她。
“重要的是,我能保你从他们的争斗中活下来,你信我吗?”
信与不信,还有什么重要的。江桃不是蠢人,她会将秘密保到最后一刻,便是为了活命。既然为了活命,她就不在乎手段。
“你要怎么帮我?”
直至此刻,掩藏与门后的人终于走出来。残月渗出的亮光照亮了来人的脸,江桃被惊了一跳,哑声呼道:“你……”怎么会是你,怎么能是这么稚龄的你。
观徽不在乎她的态度,这些年来就少有人会将她放入眼里。也是因此,在取得初步信任前她不愿将人吓走,然而后续的计划不允许她藏头露尾,畏手畏脚。
趁人不防备,观徽将人拽入屋内,悄然关上门。不给江桃留以思虑的时间,快速又果决地说道:“若你信我,我会助你逐步接手周嬷嬷的势力。若我能信你,我会助你取代张宫正。”
“你……”江桃半张着嘴,被不足她腰身高的孩子抵在墙上。
观徽厉声说:“你知晓我的身份,我能叫太子留下你的性命,也有能力让你取代张宫正在太子心里的作用。”
“一个手握权势的五品宫正能为他所用,还是无依无靠的宫女更好拿捏,你想好了吗?”
江桃慢慢回过神来,消化着观徽说的话,逐渐正视她的合作:“我该怎么信你?”
观徽紧张的神经一松,明白她已经松口:“我会先让你做上浣院的管事嬷嬷,而你最好在一月内掌握周嬷嬷从前的人脉路子。”
江桃强压下对半大孩子的不信任,声音里的惶恐仍在:“恐怕这个人无论是谁,张宫正都不会愿意是我。”
“但我能让这个人是你。”观徽肯定地说。
江桃愣怔片刻,咬牙:“好,我信你。”
大不了一起死。
观徽深吸口气,知道事情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张宫正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