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的梦境之中,程雪如坠云雾。
她感觉到自己一会儿像是在疾风暴雨之中浮沉,一会儿像是在高山之巅被吹乱,一颗心在混沌黑暗之中煎熬挣扎,最后落在了一个昏沉沉的角落。
那是一个肮脏恶臭的厕所。
墙壁上满是霉斑和苔藓的痕迹,脚下地砖的缝隙里满是黄色的污秽。
眼前是破损了一角的水池,水龙头上锈迹斑斑,水滴顺着水龙头滴落在水池里。
“嘀嗒。”
“嘀嗒。”
“嘀嗒。”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生命的倒计时,在时间的长河里有气无力地流逝。
她抬起头,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
那镜子上满是已经干了的水渍,镜面上已经出现了裂痕,那一条条展开的裂痕将她的面容分成了许多块,在每一块中,她的眼睛、嘴巴、鼻子略显扭曲变形,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歪了歪脑袋,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凌乱的头发垂落在脸颊两侧,脖颈前的发梢还在微微滴水,她脸上的妆容有点花了,一双眼睛里满是疲倦,口红也抹到了嘴唇外,在发梢的缝隙之间,她的脖颈满是玫红色的“草莓痕”,骨瘦如柴的她,白色的蕾丝袖口下也隐隐约约存在着青斑。
“呼……呼……”
一下一下用力地呼吸着,厕所里污秽的空气大口大口地灌入她柔软的肺部,她感觉到那些味道的恶臭,有排泄物的味道,也有姨妈巾的味道,那些味道混合着她口腔里的啤酒味,更泛起了胃里刚吐完的食物残渣,让她感觉浑身不适。
“小雪——505号房间的客人在外面找你啦——你好了吗?那个大哥说要继续跟你喝——”
一个声音从厕所外传来,程雪回过头,看着那昏暗不明的灯光从厕所门外照了进来,略微照亮了一小块区域。
紫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灯光绚烂交织,将这小小的楼栋化为了夜晚里城市最纸醉金迷的场所。
音响放大了那些包房里的歌声,那震动的音乐声让她的耳膜嗡嗡作响,那些来唱歌的客人好像在她的脑袋里开了立体3D回声音效,她抓不住那些转瞬即逝的音乐声,只留意到歌声的尾音,跑掉而刺耳。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子从厕所门外探进了头,她穿着性感的皮质短裙,扎着一头高马尾,妆容走了御姐妆容,看起来变给人一种高岭之花的距离感。
她冷哼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轻薄男人的面容和讪笑:“……就来了。”
“那你快点哦!那个客人好像很喜欢你,在包厢门口叫嚷着你的名字。”
“包厢里不是还有阿月吗?”
“他不要阿月,他就要你——你要是好了就赶紧出来,要是让客人不满意,回头经理要扣钱的。”
“知道了知道了。”
程雪随意答应了一声,转过头看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重新将头上的白色发夹夹了起来。
——她今天妆容走的是“纯洁小白花”路线,粉嘟嘟的唇釉衬着楚楚可怜的眼妆,经理说,这样的妆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重新调整好了状态后,程雪走出了卫生间。
在走出卫生间的时候,走廊的音乐声便更刺耳了。
那些五音不全的声音从隔音效果极差的包厢里传出,在程雪听起来就像是被阉了的牛在牛棚里惨叫的声音。
她扭着腰走过一个转角,抬眼便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走廊尽头的包厢前面,扯着嗓子在唤她——
“小雪!小雪!”
“诶,昊哥,来了来了~”
程雪踩着高跟鞋,扭着腰朝着他走去。
在这条弥漫着烟酒喧嚣气息的走廊里,那个男人宛如一尊颓败的雕塑,斜斜地扶着包厢的门,伫立在光影交错之处。
他的手中紧握着一个空了的啤酒瓶,细长的瓶颈从他指缝间突兀地探出,瓶身上残留的几滴酒水在紫色与蓝色交织的灯光映照下,闪烁着诡异而迷离的光,仿若在无声诉说着刚刚那场狂欢的放纵。
他脖子上原本系得规整的领带,此刻已被扯得半解开,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脖子上,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晃动,如同一条失去了活力的蛇。
白色衬衫的领口纽扣不知何时已被解开,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小片古铜色的肌肤,上面还隐隐沁着汗珠,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衬衫的衣角也凌乱不堪,从笔挺的裤子裤头里被拽了出来,肆意地耷拉在身侧,褶皱里似乎还藏着刚才推杯换盏时的肆意与癫狂,这般模样,活脱脱就是街边常见的、被酒精麻痹了神志的不修边幅的醉汉。
走廊上方,造型奇异的紫色蓝色灯带闪烁摇曳,那光如同破碎的梦幻,毫无规律地倾洒而下,层层叠叠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高大却略显佝偻的身形轮廓,又在地上拉扯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墙壁之上,那散发着金属光泽的亮色 “魅影” Logo 宛如一轮小型的太阳,夺目耀眼,将他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眶以及微微上扬的下巴侧脸照得格外分明,冷峻中透着几分落寞,他脚下那双沾染着尘土的皮鞋,每挪动一步,便会将地上斑斑驳驳的影子无情地踩碎,就好像他正一步步踏碎自己刚刚还沉醉其中的幻梦,徒留下这满目的狼藉与满心的荒芜,在这灯红酒绿的角落,被喧嚣悄然掩埋
在看到程雪的身影后,他激动地走上前,一把拦过程雪的细腰,凑近了说道:“小雪,你哪里了啊?哥哥我等了好久啊!”
“哎呀,昊哥,不要着急嘛,我去上了个厕所,这不是回来了吗~”
程雪推了推男人的胸膛,他的一身酒气全都喷在她身上,她自心底讨厌那酒气,厌恶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但却又不得不露出讨好谄媚的笑容,这表情就像是她的面具,每当她踏入这个地方时,便要露出这样的笑容。
久而久之,脸部的肌肉似乎也养成了职业习惯,被称为面具的东西,也开始长在了脸上,生根发芽,最后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走走走,跟哥哥再进去唱歌!你刚才走了这么久,可是要罚你狠狠喝个三杯!”
“行行,昊哥愿意请我喝酒,我开心还来不及呢~走吧,我们进去唱歌~”
程雪说着,扶着男人走进了包厢。
“咔哒”一声,包厢的门关上了,她白色的裙子也被那黑色的包厢吞了进去,这一个个包厢就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蹲据在角落里,一双双眼睛盯着过往的人,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
“咚咚咚。”
敲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程雪,强制性地将她的思绪从混乱的梦境中一点点拽出来。
她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睁开疲惫的双眼,那双眼皮像是加着千斤重量,顶着她睁不开眼睛,但粗暴的敲门声却又让她不得不醒来。
“咚咚咚。”
“咚咚咚。”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了起来,视线聚焦之后,她看清了周围。
客厅天花板的角落里,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正悄无声息地送出阵阵暖风,暖黄色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弱光芒,像是在默默守护这份静谧,那丝丝缕缕的暖气仿若无形的柔荑,轻柔地抚摸着每一寸空间,将整个屋子烘得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沉醉的温热气息。
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客厅的中央空调开了暖气,她睡在这一片暖气中,醒来后感觉到口干舌燥,就好像身上的水分也被这暖烘烘的气流给蒸干了。
“咚咚咚。”
敲门声从玄关处传来,程雪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看向了时钟。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因为头晕,她在沙发上躺了一天,晚饭也是用外卖简单对付对付便作罢,不过还好,躺了一天,脑震荡带来的晕眩感倒是减轻了很多,大脑的胀痛感也因为睡眠而缓解了不少,晕车一般的恶心感也逐渐消退,看来医生开的药起了作用,这让她好受了点。
“咚咚咚。”
不知道门外是谁,但对方似乎急着想要敲开这扇门,程雪皱着眉头从沙发上起身,朝着玄关走去。
她瞥了一眼儿童房,房门关着,童铃不知道在房间里做什么。
程雪走到了房门前,问了一声:“谁啊——”
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我啊,美女,我是你徐哥啊——”
徐哥?
程雪转了转仍旧不太灵光的脑袋,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空气不太流动,房间里闷热的感觉加重了她的不适。
她试探性地问道:“是……生鲜店的老板吗?”
“是我,美女,我今天又到了一批菜,我看你今天没有下来买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我看微信群里大家转发的视频,今天在公寓外被打的那个女人很像你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跟哥说,哥保护你。”
听到这里,程雪感到自己的脑袋更痛了。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肥头大耳的生鲜店老板,她只感觉到一股鱼腥味、肉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烂菜叶子的味道,让她好不容易缓和的恶心感又重新反胃上来了。
“额……徐、徐老板,多谢你的关心,现在也十点了,我们也不吃东西了,不用特地送东西过来,回去吧。”
“哎哟,美女,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们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你又是我家的老客户的,有点困难当然要互帮互助不是?你男人这段时间不在家,你要是害怕的话,就跟哥说,哥替你接送孩子上学放学……这些都不是问题,你要什么菜啊,就跟哥说一声,哥给你拿上来也是几步路的事情。”
程雪听着这番话,想起了徐老板的微信号。
名字是“陵川彭于晏”,配了一个网络男神的氛围感头像。
只是光从这个微信号,真的很难和他本人联系起来。
割裂感太强。
“谢谢,但是真不用了,我打算收拾收拾回房间睡觉了。”
“美女,你就开个门吧,哥这次就拿了一袋子绿叶菜而已,不多,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收下这袋子菜后,哥不拿了就是。”
“但是……”
“美女,不要让哥白走一趟嘛,哥店门都关了,提着这个过来的,你说你要是再不收,哥还得提回去店里,多折腾!”
“……那好吧。”
盛情难却,程雪没办法,只能在手提包里翻出了房门的钥匙。
她走到房门前,将钥匙插入了锁孔中,轻轻旋转了几下,打开了房门。
“咔嚓。”
在房门打开一条缝隙的那一刻,一只手扒在了门上。
程雪反应不及,门已经被强行打开,程雪看见生鲜店的胖老板正站在门前,走廊里撒着月光,略微照亮了他的脸庞,房门打开得更大一点,程雪看见在门后站着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戴着黑色的棒球帽、穿着黑色的衣服,瘦削的身材和肥胖的徐老板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就这么站在徐老板身边,一把匕首抵着他的腰,他满头冷汗地看着程雪,眼眸里满是惊恐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