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熙三十九年，春。

日头正好，陆、纪二人本相约同游，却左右一个时辰寻纪春久不见，便知他又去与农人相伴，陆庭香转身往耕种地里去，定要捉纪春久。

果不其然，远远就瞧见那田垄上，站着个一袭锦袍的小公子，挽起衣摆脱掉鞋靴迈入泥塘，与农人一道学着播种。这厢纪春久正忙着，背后阳光叫人遮去，正不解，一回头便看见陆庭香盯着自己，好不审视。

“阿玉。”他一字一顿，带了几分兄长威严，蹙眉道，“失信于人，是大不好。”见势不妙，纪春久眼珠子一转，张口就来，说得头头是道：“这倒奇怪，我分明嘱咐金锁去寻你，说我在此处，难不成她躲懒没去？这可不成，小姑娘愈发懒了，待我回去定好好说她。”

本以为自己的话天衣无缝，没曾想出了岔子，但见陆庭香将眉一横，戳穿他谎话：“胡说，我来时便遇到金锁银铃，他们姐弟分明省亲回家去了。”纪春久一愣，正欲再说什么，一旁悠悠走来一个农妇，各自拍拍两人肩膀，掀开手肘挎着篮子上的布，笑盈盈问道：“两位小公子，又是你们呐，吃枣糕不吃伐？”

这下纪春久好似看到救星，小嘴一撇就从泥塘里跑上田垄，满脚泥泞，偷笑躲到农妇身后，拉着她的衣摆控诉陆庭香：“葛大娘，三骨他好凶的嘞，要骂我哩！”

纪春久常来，与周边农人家混得熟，葛大娘早知晓他性子，半点不护着，转身将人拉出来笑呵呵道：“他骂你呀，那肯定是你做了坏事伐？”陆庭香见状心情大好，将原委一一二二说清。葛大娘一听，掐掐纪春久的脸蛋，摇摇头道：“那就是你的不对好不啦？答应得噢噢应应，忘记得干干净净。”

眼见着葛大娘就要絮絮叨叨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纪春久冲葛大娘道了一声“晓得啦，谢谢大娘”，从篮子里摸走两块枣糕，拉起陆庭香的手提起鞋袜就开溜。

至溪边濯足晾干穿上鞋袜后，两人一路溜达进了处园子里，寻处好风景地坐下。

园子里头姹紫嫣红开遍，春日和煦融融，莺啼蝶舞缠绵来去，杨柳依依惊起一汪涟漪，旁有小戏子练曲儿，咿咿呀呀，好不快活。

待上了茶果，纪春久轻哼一声，笑道：“好个金锁银铃，待他们回来要叫他俩替我写课业。”陆庭香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蛋，轻啧一声道：“不做课业跑去学做农活，你纪十三如此作风，还想一展雄志？”

揉揉被掐红的脸蛋，纪春久很是不屑，嗤笑一声道：“大丈夫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文采表于后世。岂能为区区课业浪费心思才华？”

平日见惯他说些大话，陆庭香面不改色戳他的痛脚，吃了口茶冷笑道：“不做课业，介时先生将你逐出去，不能参加院试，你拿什么封侯？”

闻言，纪春久拾起盘里的糕点咬了一口，摇摇头叹口气道：“科举不好，待我做了官定要把它废了。”不一会儿又笑道：“别的不说，且看我拿个小三元回来。”陆庭香只吃茶，不与他争辩。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光阴且向闲中过。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半晌，似是坐得没趣，纪春久轻笑一声拉了陆庭香起身，往园子深处去：“走走，且与我论道。”

彼时歌台暖响，春光融融，他穿了件杏色天丝菱花纹提花纱交领衫，腰间系了条豆绿绦带，似只黄粉蝶。恰此时行到百花深处，陆庭香不禁打趣，佯冷哼道：“论道？你当我是庄子么，与蝴蝶论道。”

一时尚未反应，待纪春久顺他的目光低头，这才明白他所言，自是立即回击，凑到近前笑道：“白色万字纹贴里配黑色牡丹卷草纹罩甲，怎的，玉带凤蝶不是蝶？既你我都是蝴蝶，有何不可论道？”

“你学文我学武，我与你论甚么道？不论。”向来不敌他那张嘴，陆庭香摆摆手甩下他悠然往前走。纪春久三两步追上他，绕到他前头将手一背倒着走，左右要与他说上一说：“关甚么文武事？我要与你论心中之大道。”

“你且说，我看你这成日逃学，不做课业，能有什么大道。”陆庭香只叹口气，到底是如了他的愿。

“我的道，又怎么会只是儒道？”纪春久轻哼一声，像是嘲笑他一般摇摇头，快一步往前走，跳上前头一处矮石，“说来便是两个‘能’与一个‘定’。”

少年好身量，出落得玉立，清风吹拂他发梢，在海棠花影下只听他朗声道：“能知我所想，能行我所想，定为天下人先。我不仅要得道，我还要叫天下百姓皆得此道。”

陆庭香停下脚步，略一仰首看向他，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触动，又有些没由来的哀伤，半晌才轻声问道：“若你做不到怎么办？若你做到了，最后却落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怎么办？”

望向他的眼睛，纪春久却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喟叹一声，随后大笑着跳下来落到他面前，将一朵垂丝海棠别在耳边。

他只向前走，哼着小曲儿，不再言语。旁院的小戏子将晏同叔的词唱尽了。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